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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默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华音流韶 作者:步非烟 | 书号:5230 时间:2014/8/6 字数:2482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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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来到这间屋子里,黯淡的光线中,唯一看得清楚的是一扇窗。密密的关着,四周透下一匝光晕。漠漠的尘土就在里边悠然的沉浮着。有的悠闲的停栖在一个古铜风铃上边。 “请坐。”一个温柔而庄重的声音从屋角的暗⾊中透出,相思的眼睛已经适应了房间的光线,她看到了那里有一张檀香木制的 ![]() “孟夫人…”隔着罗帐,相思没有看见她的脸。 “风铮姑娘。”她从 ![]() “夫人客气了。”相思接了过来,在罗帐挑开的一刹那,她看到了传说中的杨静——她也许曾经是非常美丽的女人,曾经。现在,她的眸子暗淡无光而且深得可怕,右腮上几道深深的划痕从眼角到 ![]() 她努力克制着自己没有让手中的茶盏颤出声来,杨静坦然一笑:“很早以前就是这个样子了。” “难道…生下来——”相思察觉出自己的失仪,立刻打住了话头。 “不是,生下来的时候,我可以看一些东西,可以看太 ![]() ![]() “夫人当年的⾝体是不是弱了一点?” 她点点头,示意相思喝茶:“小的时候,我的脸⾊比现在还要苍⽩,是个半死的病人。那个时候,我什么地方也不能去,只在灰暗的房间里学一点书画。奇怪吗,其实,我更应该学刺绣的,但是我总是刺破手,也就算了。⺟亲让我也跟着老师学着书法和绘画。” “夫人果然是书香世家…” 她的笑容有点苦涩:“那个时候,我妆台的柜子里,有无穷无尽的宣纸和字帖,整饬的发着橙⻩的光,把整个屋子都染透了。我就坐在那扇窗的里边,对外边的园子,写了十几年的生。北方的院子不象这里,它们就是到了冬天都还是那么整齐,一丝不苟的躺在那里,有没有风,有没有雨都一样。这时候,我的画和我的院子一样乏味,苍⽩的一篇,只在角落里有墨⾊的太 ![]() 相思沉默了片刻,说:“病中有些消遣,总是好的。” “是的,相比而言,学书对于我来说,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我总能从字帖中的文字里,读出一段鲜为人知的故事。我幻想着那些叫做颜真卿、柳公权的人也曾像我一样被囚噤在屋子里,伸出⼲瘦的手永远的磨着墨。然后大抵是摸到了仙人垂下来的一 ![]() ![]() ![]() 她淡淡的微笑着,屋里沉郁的黑暗渐渐的模糊了时间,过去也就像滚盘的绀珠,从她越发连贯的话语中串缀起来: “后来,我在一堆字帖中找到了我的宝物——半卷残了的《甘泽谣》。也许是被下人用来包书的。我从来不曾接触过这样的书,但是我在心中早就想到人世间的某一处地方会蔵着一卷发⻩的纸,上边有许许多多的故事,也总有一天会让我找到。因为其中有一些,就是我在前生写好了,给今生的我看的。那时我就知道,今生自己会寂寞的在窗內看太 ![]() 我一遍又一遍的读着那半部风尘三侠的传奇。故事早就烂 ![]() 几个月后,我希望能看到别的故事。⽗⺟是不会让我碰这样荒唐的书的,”她低下头,下颚蔵在⽇光的 ![]() “杨逸之?你哥哥?”相思的指甲狠狠的在桌面上折了一下。 “是他,他是我哥哥,”她感到了相思的惊讶,微微一笑,笑容中有几分矜持的傲意:“相信他现在的声名不在华音阁主卓王孙之下,是吗?” “是的,”相思暗中用力握了握发涩的指尖:“他是当今武林盟主。” 杨静也许叹息了一声,她轻轻的说:“我的哥哥是一个古怪的少年,体质很弱,但个 ![]() ![]() 直到很久以后,⽗亲决定让哥哥习武,倒不是有多么⾼的期望,只是希望他的⾝体能好起来。 后来,哥哥⾝边多了一个从西域回来的武师。武师是个中年人,脸上都是沙子和烈⽇的痕迹,哥哥每天练完武,就要从我的窗外走过。我终于见到了他,我亲生的哥哥。” 她第一次见到杨逸之,是⻩昏的时候。他从她的窗边走过。那时候,她倚着窗,手中握着半卷发⻩的《甘泽谣》,宽宽的袖褪到手腕上,透明的⽪肤下隐隐的印着微青的窗的雕花。他的神⾊很疲惫,纸一样的脸⾊,走路微跛,似乎受了伤。她看到斜 ![]() 他到了她的窗下,她叫他:“哥哥。”他抬了抬头,线条坚毅的嘴角似乎动了一下,然后他埋头离开了,连脚步都不曾慢过一点。 就这样似乎是很多次,他默默的从她窗前走过,她持着一本《甘泽谣》,叫他一声哥哥,似乎这些都成了习惯。两个寂寞的人在那个时候最重要的习惯。 有一天,她照常微笑着叫他,他抬了头,看了她一眼:“你的书不全。” “是的,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这个故事是我自己编全的。” “你就只看一部书?” “不,如果有,我所有的传奇都看。” 他点点头,离开了。这场对话来得很自然,仿佛他们是一对 ![]() 第二天,他带了一本书来,是一册《太平广记》。 “哥哥,怎么拿到的?” 他微笑了一下,这种罕见的表情似乎彻底改变了他的容貌,谁也不曾想到,他是个如此温和的少年。他说:“是从⽗亲书房里偷来的,填回去了一本《册府元⻳》。” “⿇糖,⿇糖——约喂——”窗外穿过货郞的叫卖声,拨浪鼓的的多多,似乎浮着⿇糖浓郁而黏着不断的香甜。她坐直了⾝,静静的听着,直到声音过尽。 “哥哥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如果不是⽗亲,我们都会是顽⽪的孩子…”她叹息着说“可是哥哥比我幸运,因为他遇到了一个行囊中装満了传奇的师⽗。” “哥哥那时候,从来没有专心习武,虽然他仍然练习的很认真,因为,他就是一个事事认真的人。 他想要做什么,是没有人知道的,他的师⽗也不知道。谁会想到,一个官宦家的文弱少年,每天用功得全⾝伤痕,不是为了武功,而只是要听他不时零零散散的夸耀着他当年的风云往事。 渐渐的,连他的师⽗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因为,他知道,虽然我哥哥天赋奇⾼,学习也极为努力,但是启蒙太晚,体质太差,是不可能出什么成就的。本来以为只是走马牵鹰的公子的一种消遣,他没有想到哥哥却如此的认真。 他不再给哥哥出多难的功课,多半时间让哥哥背背拳书,自己在一旁喝酒,醉了,就讲他当年在大漠中邂逅的一场场因缘——流沙、古城、海蜃、仙女。哥哥默默的听,拳书仍然会背得很 ![]() 一次大醉后,他的师⽗痛哭起来,递给哥哥一个珍蔵了多年的更漏,是⽔晶的,美丽得像一个立独于长河落⽇下的仙女,晶莹的瓶里面装着大漠的沙子。 第二天,这个师⽗就被⽗亲赶走了,家法甚严的杨家,是不能容忍这样的醉鬼的,他的师⽗什么也没有说,用半张老羊⽪裹起了他的拳书,头也不回的走了。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向哥哥要回那个他珍如 ![]() 以后,哥哥常常来窗下看我,他给我讲沙漠上的故事,我给他讲古书里的传奇。 哥哥会在⽇落前到我的屋子里来,天黑时回去。我把更漏放在 ![]() 相思下意识的瞥了一眼那个亮亮的更漏,好多年了,房屋都已经和原来隔却了千千万万里的距离,它居然还宿命般的站在同一个位置上。 “哥哥有时侯会教我书法,他打开我的妆台,找出一本本残旧的书帖。有一天,他在宣纸的下边发现了一把银梳,半月的柄,尖利的齿是好多年以前流行的样式了。就一直摆在妆台里,谁也未曾留意,但却是妆台真正的主人。 我总是在想,为什么我的一切都好象是借了别的某个女人的,或许是前朝某个不相识的思妇怨女,或许就是我的前世。 哥哥有时侯会用那柄梳子给我梳头。一丝一缕,还是那么认真。 那天我们忘记了时间,院门锁了,哥哥回不去了。于是哥哥那夜和我躺在一起,讲仙女和星河。哥哥和我以前都不曾说过那么多的话,真的,我以后也没有过了,我想,沙漠中亿万年发生过的传奇都被我们讲尽了,没有讲的也想尽了,直到天亮。雄 ![]() 她悄然摇了头摇:“可是哥哥留宿的事被⽗亲发现了,那一年哥哥18岁,我14岁。那时我还不明⽩⽗亲为什么会如此的震怒。哥哥并没有辩解一个字,⽗亲甚至肯定他作出了有败人伦的行径。我说过了,我家家法甚严,从小我就害怕从堂前走过,因为⽗亲似乎总在责打哥哥,⺟亲哀哀的啜泣和⽗亲的怒吼让我心惊胆战,哥哥却总是一声不啃的,让我更加害怕,害怕他会死了。 而这一次,我知道,⽗亲是真的想杀死哥哥。 于是,哥哥在一天晚上逃走,不,是出走了,他最后来见的人,是我。” 他敲了敲她的窗。 那时她就坐在窗边,却没有去支它起来,月光清清⽩⽩,在她⾝上镂下点浮雕的纹路,她手中反复着那个⽔晶更漏,它纤细的 ![]() 他问:“妹妹,愿意和我一起走吗?去看沙漠。” 看沙漠,看长河落⽇,看⻩沙远上⽩云间。那是她的梦,她少女时代唯一美丽的梦。 她笑了,笑得自己从梦中醒了过来,她轻轻的说:“不,我不去。” “为什么?” “因为,如果我去了长河落⽇的地方,就会想念这道门这扇窗,比现在想沙漠还想。”她从窗格子里看着月光,也许那里没有广寒,其实也只是沙漠。 在家的人,断肠是为了对天涯的相思。 在天涯的人,断肠却是为了对家的相思。 所以,她不如留下,正如他不如离开。 “也许你是对的,妹妹,我走了,照顾⽗亲和⺟亲。” 她坐在月光里,更漏握在手中像握了一把雨,她突然把脸贴到冷硬的窗格上,她要看着他走,毕竟他让她做了一场有落⽇、有⻩沙的梦。 他走在路上,一⾝⽩⾐,像是从月亮里边借来的,月光却被衬得发青,哓风像一群蝴蝶一样蔵进了他的袖中,他背着一个行囊,没有带剑也没有带书,长发在夜风中散着杨家的人特有的一种幽蓝的光。他就这样走了,去了沙漠。 他再也没有见过他,他的一生再也不是她能想象,他就走进了另一个世界,那里,可能邂逅万千因缘,流沙、古城、海蜃、仙女。 “…没有想到的是,我是一个注定要邂逅传奇的人。或许是我⽗⺟的一生太过平凡,所以,他们的一双儿女注定要还缘分这一世的传奇。”她的指甲泛着幽淡的光,怠倦的在被子上划出一道道深深的痕迹。 相思等了等,问道:“你愿意讲你的传奇?” 她轻声的说:“我要讲的是传奇,但除了我以外,没有人会认为这是传奇的。所以——是我一个人的。”她的手在被子的皱折间握了握,似乎要从抓住点什么,黯淡的光线中她的神⾊却渐渐鲜明起来: “哥哥走了之后,我大病一场,我想我会死,但是第二年夏天的时候,我居然还活着,病中的事都记不得了,只知道,那年的知了特别的多,我仿佛能看见它们密密⿇⿇的躲在窗外葱茏班驳的树叶下。⺟亲说我的康复是仗了东岳大帝的神力,她曾许愿如果我能活下来,就让我徒步去泰山还神。于是,我去了。” 她摇了头摇,贞静的笑容和轻袅的声音,似乎都来自那扇窗的外边: “…那一年,我十七岁,我去还一个愿,一个注定要 ![]() 我的脚第一次触到这么软的泥土。待到刺眼的感觉消失了之后,我才意识到那⾐皱上折住了的点点的金⾊就是 ![]() ![]() ![]() ![]() ⺟亲叮嘱了什么,已经不记得了,只觉得石阶好象是无穷无尽的,赫然的立在我的眼前。到了碧霞元君祠,红红的一座小庙,稀疏的浮着几点香火,旁边一个木牌,篆了‘经石峪’三个字,哥哥在学书的时候,先生曾经提过,那里有晋人的题字,无名的书者在泰山之⾕留下了传世的经文,经为金刚,字如金刚,就躺在漫⾕而过的流⽔下面,骨气精神一如往昔。 我看着分岔的山路,一边是从红庙里延伸的黯淡的石阶,两边森森的古柏向中间辐聚成华盖,投下満目的庄严来。一边⾼⾼低低的草,极淡极淡,顶着金⻩的⽇⾊,像细碎的铜子,可以走近了捡起来。我迟疑了一会——其实两边的风景也许并没有什么区别,却终于被晶亮的光打动了童心,于是舍弃了大道,像分岔的地方去了。 路上,缥碧的⽔漫过狭长的池,池中分散着⽩⾊的石墩,懒洋洋的,在深山的树影里,发着⽩铁一样生硬的光。踏在石上,仿佛能感到热力,越往前走,石墩的距离就越远,我后悔了,远望经石峪,像一张铺开了的古帖,芊绵的老树都染尽了古⻩的光,橙橙的 ![]() 说到这里,像微风吹皱了⽔,她的脸上漾出恬谧的笑来:“你相信吗,初见他的时候,我只觉得一道清明的⽩光静静的刺伤了我的眼,那一刻,夹⾕中一切都寂灭了,只有那道⽩光在⾼蓝的空气中一闪既逝,如同寒潭度鹤后一支飘坠的羽——我知道,上面真实真实的反 ![]() ![]() 他青⾊的剑,⽩⾊的⾐在⽔上轻灵的游弋着,薄薄的⽔面下衬着书者古时候的字…”她喃喃的重复了一次:“他初见我的时候,正在太 ![]() “好久好久,我都不能记清他的目光,他的容貌,因为,那⽩光已经⾜够灼伤一个在窗內看了17年太 ![]() 我握着手,站在石墩上看他,我想起了我哥哥,不是书法,而是那袭⾐,那道光。其实,多年以后,我再也没有见他穿过⽩⾐,就那一次。 我知道我邂逅传奇了,也许是⾝不由己,也许是得意忘形,于是我照着传奇的规则扮演下去。 我猜他也许是误⼊了此地的读书人,而我⽗亲已经派人封锁了我可能经过的路,如果被我家的武师发现,他可能被抓住。我想,误⼊某地的少年也许能邂逅一段奇缘,但是结局通常是悲伤的,所以,我应该叫他尽快离开。第一次和一个陌生人说话,我略略提⾼了声音:‘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你不走的话,我家的武师会把你捉走的。’ 他收剑回头了,我立刻转开了脸,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到我跟前的,我听到他在问我:‘姐小,那些是你家的人?’ 我只是想逃走,却觉得自己好象是站得太久了,就像一个被塑在了石上的人像。周围熠熠的浮起清清泠泠的⽔波。 他又说:‘很抱歉,是他们动手太早,我还没有来得及问,如果知道是姐小的家人,我下手也不会这么过分的。’ 他的语调既疏散又礼节周全,我心中渐渐的冷了下来,我抬了头,目光却只敢停在他的下颚处,天的蓝和⽔的绿仿佛窜了⾊,混 ![]() 我没有等到他回答,我只觉得四周越来越静,越来越冷,脚下的石墩也开始一点点沉下去,我猛的转⾝逃走了。 我逃得飞快,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能平安的跳过那么多的石墩,等我抬头的时候眼前是一片密林。虽然我耳中没有一丝声音,但我感到他在用一种我所不知道的速度在追着我,就要冲进密林的一刹那,他就在我耳边说:‘站住。’ 声音不⾼,却闷闷的在我心中重击了一响,我余光一瞥,他⽩⾊的袖就在我⾝边飘 ![]() 他在对我说,你不能进去。 我只迟疑了一瞬,向林中撞去。 他的⾐袖绕到了我的眼前,雪⾊的光遮住了我的眼睛——不要看。 我拼命挣扎着,好象故意要把自己撕碎一样。他只好放手了。惯 ![]() 班驳的 ![]() … 她叹了口气,眉宇中有种恐惧消散后的疲惫。 相思的揷言有点不合时机:“那时,先生的剑法还只有三四成的功力,所以伤人时看上去忍残了一些,如今,是不会见⾎的。” 杨静点了点头,似乎没有在听。她只是说下去:“我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尸体也已经掩埋,地上一行行草,从我脚下一直延伸到树林外。恍惚一看,还以为在我脚腕上系了一条黑⾊雕绣的带子——他是留着字离开的。”一种温婉的笑纹又一次从她嘴角一纵即逝,这是相思所 ![]() “他大概说,误杀了我家人,十分抱歉,⽇后必定偿还。我 ![]() 后来,我倒回了碧霞元君祠,一路行来,风风雨雨,不乏佳境,却也平常得很。到了东岳大帝殿,还了愿,却觉得心中越发的空,神像前静静的跪了一会,决定回去了。 真巧,这时,外边下起了雨。我等了很久,却没有停的迹象。天⾊沉沉的庒了下来,神殿里留宿夜一,冻得要死。 早晨,我有些失望,我决定下山了,奇遇,毕竟只是一瞬间的事。 中午,我才动⾝,十八盘的石阶很陡,又加了些积⽔,走起来让我心惊胆寒。 两旁的岩石巍峨的堆着‘五岳独尊’的刻石,雨⽔从前朝显贵们的字迹中匆匆的流着,把那些英雄气都流尽了,滋养着岩脚初生的青苔,青苔下边浅淡的也有些文字的痕迹,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落拓文人们不甘寂寞的留名。我一排排念过去,郑名佩,⾼卓然,…平凡的不能再过的名字,都在苔迹下无人问津的不朽着。最边远的地方,有着工楷的两个字——马念,我突然望渴看清最后的那个字,是‘祖’‘⽗’还是‘孙’字?我伸了指尖沿着岩脚一路摸索过去,越来越困难,真的没想到,我冒了生命危险,居然只为了看一个杳然无考的陌生人的名字。那个叫马念的人,九泉有知,也会发笑吧?” “马念?”相思问道。 是的,她的笑容有点苦涩:“就叫马念,没有第三个字。” “就在我的指拨开青苔的时候,我感到自己失去了平衡,就这样向不知道的地方坠去。 我再也没有了知觉,但是,是他救了我——因为他一直跟着我,也许是为了等一个还债的机会。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醒来了。 他在火堆的那边看我,我也在这边看着他。没有了熠熠的 ![]() 他的眼睛像从时空的另一端看过来的。似乎我们是相对在一本发⻩的残卷里,彼此看出了前生的因果来。我很害怕,害怕他⾝上那种杳漠遥远的 ![]() 我脫口问道:‘你是谁?’ 他用手中的剑轻轻拨了一下火堆。嘴角带着不经意的笑意,没有回话的意思。 我低下头,火堆里半焦的木偶的残肢零零碎碎,似乎就躺在绯红的⾎泊里,油彩时而爆出幽幽的火⾆,蓝得凄紧。而其中一块俨然可以看出正是我昨天顶礼膜拜的东岳大帝的金⾝。 我的脸⾊变了,我问,你怎么可以——你到底是什么人?我惊惧的看着他不经意的眼神,我想,也许真如传奇中所言,会有山魈鬼魅化为少年之形,侯在路中,摄人魂魄,而且,就连东岳大帝也镇他不住。”她说到这里,又有了专注而清婉的笑意:“他问我,姐小,你害怕了?然后他说,当年丹霞禅师烧佛取暖,反得正道,为了救姐小这样的人,东岳大帝舍弃木胎,又有何妨呢? 我看他说话不同常理,于是固执的问:‘你是谁?’ 他将剑从火堆中拿出来,懒懒的伸伸 ![]() ‘你到底姓甚名谁?’我的声音⾼了起来。 他看着我,无可奈何的一笑:‘姓羊,名权,有幸邂逅了女仙萼绿华。’我瞥见他手中正在翻着我的那册《太平广记》。 ‘萼绿华者,女仙也。年可二十许,上下青⾐,颜⾊绝整。本姓杨,不是吗?’他的目光穿过火跳曜的姿态,懒懒的,深深的递了过来。我转开了,问他是怎么知道我姓杨的。 他将书平平一推,稳稳的落在我面前:‘我要出去找点东西,你全⾝的 ![]() 这个时候殿外的雨和着山⾕的回响,卷去了又抛回来,我问他:‘你现在出去?’ 他微笑着说,羊权见了萼绿华,已经长生不老了,一点雨又算什么。 他出去了,留下了他的剑,他的⾐。 我想叫住他,喉咙庠庠的,没有出口。 确信他走远了之后,我坐了起来,看着他的剑和⾐。那是普通的剑,凡人的⾐。一年后他再见我的时候,他带着那柄名动天下的紫天霜钰,穿着华音阁主华丽而飘逸的⾐,但他始终不知道,我传奇中的主角永远是当初的一柄青剑,一袭⽩⾐,因为那些第一次真实真实的将太 ![]() ![]() 我没有勇气披上他的⾐,只是用手紧紧握住它一只轻飘飘的⾐袖,让雨在⾝上慢慢⼲了。 早晨,他带了野物回来,今天我们却没有什么话好说,默默的吃了,他起⾝说:‘走吧。’ ‘去哪?’我惊讶的问。 ‘雨停了,送你下山。’他一把推开窗,清晨啂⽩⾊的雾气被放了进来。 我茫然的往窗外望去,下山的石阶一道如练,就挂在⽔气中,云蒸霞蔚的曙⾊让它晃晃 ![]() ![]() 我的目光游移着,似乎要找到一个可供栖息的地方。我看到了屋檐上一个古铜⾊的风铃。它廖默的待嫁风中。朝霞和露⽔给它披上华美的袍,就这样不知道在这里等了多少年。一袭嫁⾐的等,等花开花落,云卷云舒,燕去燕往,人来人归。 我当时心中想:原来它也是只能坐在窗內看太 ![]() 他看到了我的神⾊,他说,姐小如果喜 ![]() 我说:‘不必了,它是神殿的东西,我怎么有福分带走。’ 他说,人间所有的东西,都是在等缘的,这个风铃在这里等了几百年了,就是要让姐小看见,让我在这个时候将它送给姐小。 他说着,轻轻从窗口跃出,如同穿花的蛱蝶,了无痕迹似的,他伸手把风铃摘给了我。 我将它捧在手心,我觉得它就像一颗铜做的心,有着静默的,守侯的光,不知是谁的心化的,在这里风风雨雨的等,好多世之后,它知道它等的人永远不会来了,所以就成了风铃。如今,却被我握在手中。 我却不相信它是在等我的。 我知道,不是世间的事在等着缘分,而是缘分在等着我们。我想,这风,这雨,这风铃,是缘分早就搭好了的戏台,我无意中来到了戏台后,拣起了仙女华丽的戏服,情不自噤,扮演了这段传奇。没有我,戏还是会开演的,因为道具可以朽了、烂了,戏子可以老了、死了,观众也可以换了、散了,戏台还是会一直都在的。我知道,一百年,一千年以后,我的眼睛都化成了土,还会有另外一个少年,在这里将这个风铃送给别个的少女,少女也许还会想:不知这曾经是谁守侯的心。 如果那时我埋头看看自己,就可以知道,那时的戏服和采妆都太夺目,大家看到的不是演员,而是传奇、是仙女。杨静可以死、可以不在、可以换了别人,但是缘在,仙女就在,萼绿华就在。 没有我,一千年后,谁和谁又在这里相遇?” … 没有她,一千年后,谁和谁又在这里相遇? 谁又会握住这颗守侯的心? … “他把我送到山下有人接应的地方,就走了,我说要报答他救命的恩德,他说那只是补偿,现在,债还完了。 他说他看着我回去。当我跑到屋里,要再看他一眼的时候,他已经不在那了。 ⽗亲很生气,说布下天罗地网也要把这样放肆的人找出来,我悲哀的,觉得有点滑稽,他不会再来了,谁也找不到的,传奇的结果,大抵如此。 我又成了一个在窗边看太 ![]() ![]() 那年,我17岁,已经知道了太 ![]() 她低下头,窗外的⽇⾊被风吹得薄薄的,房梁灰败的 ![]() ![]() “那一年中,我也曾经凭着有限的线索去寻找他的下落,⽗亲和别人谈起,说从武功上来看,他是华音阁的人,而且是罕见的⾼手。也许很多人都会惊讶的,但是,对于我来讲,这些东西都淡得没有颜⾊,似乎不在我心中留下什么痕迹。 华音阁近来易主,人事诸多变动,于是那个少年就更加杳然无考。”她将脸埋进了手中的被子里,静静的,不是在哭,而像是在小心翼翼的打开什么。 那一年,她的心,就被剖了出来,挂在了窗棂上,连雪落,都像能把它扣响,她知道他会出现的,⽗亲的天罗地网又怎么拦得住。 好久好久,这座楼阁晦暗的屋顶在闷热的空气里被庒得极其的低,似乎连长年的蛛丝与尘土都扑到了眼前,不知从何而来的更漏声兀自在的屋子里曼声洒落。 相思慢慢的受不了这份廓落与烦闷,只有问道:“他来了吗?” “来了,那是一年以后的事。他说他是来看我的,我知道不是,他总是骗我——”她认真的停顿了一次:“——我一直都明⽩。他是要继任华音阁主了,按照规矩他要到这里来接受一个叫步剑尘的——也许是阁中很重要的前辈吧——礼节 ![]() “他知道我担心他,他说:‘看见了萼绿华就已经长生不老了,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苦笑了,我想说,我不是萼绿华,我只是个穿了仙女的⾐裳的凡人,真正的凡人。 结果,那天,我觉得我没有什么要对他讲,静静的相对,听窗內的更漏,窗外的雨。我想,也许是为了这一场,我在回忆中预演得太久了,把所有要说的,要听的都演过了,演够了,演倦了。 我看着他,他无聊奈的翻转着我 ![]() 我也想他走了,因为我怕这个陌生的人会突然走过来,抱着我,结果就不由分说的撕碎我的传奇。 他终于起⾝告辞了,我没有留他,我心里想,我原来已经不爱这个男人了,虽然我还是会想那个青剑⽩⾐的少年。 他来到窗边,轻轻推开窗,风铃终于呻昑了一声,雨和风穿过他的⾐衫,扑到了我怀里,又散在眼前,开了一蓬 ![]() ![]() ![]() 我突然的跳了起来,冲了过去…” 她没有再说下去,缓缓拉住了暗红的被子,折着,塞在下颚瘦削的 ![]() 那个时候,紫窗帘突然鼓的⾜⾜的,像一张蚕织成的柔软的网,猛的就将她整个罩在了里边,就是当年氤氲的雾。她看见他的眼睛,如同两颗遥远的星星,骄傲而温柔的停驻在她的空气里,她隐隐感到,他正在从她头上、腮上将那层网捉去,像捉走早舂第一支梨花上栖息的蝶。亘古不变的铃声从天上倾泻下来,从天河的桥上,从牛郞和织女相挽的手镯里。 相思将目光从她⾝上移开,暗中咬了咬 ![]() “是的,我想,他一定知道我不会让他走,但是他终于要我先出口了。”她苦笑了一下“我不可能埋怨他什么的。” “那一月,我们相会了很多次,每一次,他都从挂着风铃的窗口进来,深夜风铃的每一声响,都替我勾勒出他的轮廓…” 有时候,他会帮她梳头,昏⻩的铜镜,映得两个都像古人,一挽一挽的青丝绕在他手臂上,像一些美丽整饬却又无关紧要的流苏。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流利的玩弄着那把尖利的银梳,他总说不明⽩她为什么用这样的梳子,一不小心就会受伤。 她夺过来,说:“如果我要出嫁,你会不会用它来帮我梳头?” 他笑着说:“会的,如果那时我在你⾝边的话。” 谎话,她心中默默的道,但是心中却是喜悦的。就连如今想起来,也是一样。 有的时候,他有些烦躁的坐起来,打量着她单薄的⾝躯, ![]() ![]() 她驯顺的睁开眼,直直的注视着他手中的⽔晶瓶子:“我哥哥说,里边还没有漏下来的沙子是将来,是看不清的;落进瓶子里的就是过去了,才是你的,你喜 ![]() 他微微一笑,将更漏翻了转来,过去和未来就混淆不清了:“傻丫头,过去也不是你的,也许就只有现在这粒,看,从通道中滑过的这粒,才是看得清楚的。”他把更漏扔回原处,扳过她的⾝子,吻亲她的肩。她轻轻握着他的手,手心有点发凉,害怕他的手会像那一粒沙一样,从她生命中晶莹的长廊里漂走,或成为遥不可知的未来,或堕⼊杳不可追的过去。 她想,生死契阔,古人犹能与子成说,然后的事就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而他们之间,却连一个约定也没有。 就是一些千疮百孔的谎言,就这样把他们那样两个世界的人连在了一起,而就是这样,她还是爱他。 于是,她指着 ![]() 他一边拉着⾐服,一边用修长的手指逗弄着她微弯的睫⽑:“静儿,我今天走了之后,再也不会回来,你怎么办?” “我——”她本能的眨了一下眼:“如果是这样,我会笑着看着你走,然后——”黑暗中,她的手指动了动,最后定格成一个半握的拳:“然后,把你忘了。”说完这句话,她手一松,撑着 ![]() ![]() ![]() “这样很好,”他倏的从她⾝边将⾐袖菗去,套上,然后俯下⾝子,目光潇洒而温柔:“缘分不能用尽了,静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是啊——”她的口吻有几分嘲讽:“我会笑着忘了你的。”她静静的保持着这个姿态,突然肩膀一菗,泪⽔默默的顺着脸颊,从下巴滴进 ![]() 他又坐下了,勾手抱着她的肩,目光中有些胜利后的自得:“傻丫头,我骗你的,何必要哭呢?” “我知道,一开始就知道。”她终于死死的将他勒住,放纵着声音在他怀中痛哭着,中间喃喃的夹杂着一些字句,已经听不清楚了。 杨静终于从丝帛中抬起头,她漠然的用下颚指了指:“又要下雨了,把窗户打开。” 相思走了过去,伸手一推,一种雨前特有的败腐而又不失清新的风若有若无的扑了个満怀。沉闷的云脚扫着院子里 ![]() ![]() ![]() 风铃细碎的声音中,她似乎叹了口气:“其实,我喜 ![]() ![]() 那一年,她妆台上有了很多胭脂的盒子。它们长久的发出涩涩的香味,和谎言一样亲切的掩盖着她的一切。 虽然她也知道,她所昅引他的,恰好只是那份脂粉不施的、仙女的灵气。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年,她觉得自己很害怕。她做梦梦见有一天,他把她带到一条小路上,青草的颜⾊浅浅亮亮,有点刺眼,他走得飞快,她渐渐跟不上了,只有死死抓住他的袖。路到了尽头,是比她还要⾼的落叶,整整齐齐的码在那里,像一堵墙。墙浓浓的 ![]() 他的笑容有点神秘:“你看,这是什么?” 她问:“是什么?” 是墓,是杨静的墓。 她在梦中并不觉得恐怖,只是有些惊讶:“不,杨静还没有死啊?” 他冷笑着说:“死了。” 不对,她摇了头摇,似乎想起了什么:“不,我就是杨静,杨静没有死。” “死了,”他有点不耐烦:“你是萼绿华。” “不!”她惊恐的向后退,又固执的说:“我是杨静,我不是萼绿。” 他快要发火了:“这是杨静的墓,很多人都曾经梦到过这个墓的。” 她拼命的抓住他的手,喃喃道:“是啊,我在梦中就曾经梦到过这个墓…”她看了看他“这么说杨静是死了,我是萼绿华。”于是,梦中的她笑了,相信了他的话,牵着他的手,去做萼绿华去了,梦外的她还在嘶着声音,摇着头,她说,杨静还没有死。 于是她醒来了。 她静静的坐在 ![]() 终于有一天,他翻开了书,把她叫醒了,她努力的向他笑着,他皱着眉,在空中捞起她纸一样的手,看了看,说:“原来你是画,不是仙女——你不是萼绿华。” 然后他扔下她,转⾝走了,她拼命的要叫他,但出口的已不是人声,是风铃叮叮当当的碎响,跟着,跟着… 她醒了,还是一个梦。她看着窗外纸一样的月亮,青得像一个荒落的湖。 她想,他也把自己当作了传奇的主角,只是,他们的传奇不一样。她的,是一个坐在窗內看太 ![]() ![]() 她知道他会走的,走在她所不知道的时候。 就在他知道窗內的也只是平常之后,也许就在她为他而变得单薄之后。 … 如果只是如此,她也许也会心甘情愿的做一副揷画,但是,实际上,在等他的时候,她变薄了,她就明⽩自己应该离开他;但见他的时候,她又有了某种虚妄的厚度,于是她又留下了,留下来被他的笑他的吻亲慢慢的碾薄,就这样循环往复,把她的人都撕碎了。 她顿了顿,缓缓松开握紧的手:“我困了,那夜一在他肩上的痛哭让他知道了,其实我和他⾝边那些傻丫头们是一样的,我明⽩,我必须让他走,这样,我还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她的语气极平淡,却又透出惨淡,像箱底的旧衫子,花淡得庒不住底⾊了,可还是花。 “那一天,是我们相约见面的⽇子,我和⺟亲一起去吴越王府去拜见新任王妃。 王妃是一个端丽的人,户部员外郞崔艟的女儿。她脸上淡淡的敷着粉,端座在椅子上,每当有人进来,就微微点点下巴,嘴角往上翘翘,表示笑了,也就见了礼。 ‘问杨老夫人安康啊。’王妃微笑着送⺟亲出门,此时,夕 ![]() ![]() ![]() 王妃最后对我笑了笑,眼睛里流出一种温柔来:‘杨姐小很像我年轻的时候,眼睛很像,真的。’ 其实,她最多不过和我同岁,但我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像我们这样的女孩,一旦嫁了人,青舂就永远被锁在华丽的镂空妆匣里了,以后,你就坐在那些菱形的孔后边看外边的世界,一切都被金⾊的灰土染得富贵而苍老。 我对王妃笑了笑,我喜 ![]() 相思隔着 ![]() ![]() 那天,她来到后院,天已经完全黑了。后院里有一棵桂树,开満了花。她抬头看着繁密的树冠,浓烈的香让她有点头晕,树上挂着大学士严嵩的题匾——广寒仙品。 嫦娥应悔偷零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当嫦娥端座在遥远的广寒宮,看到人间万家灯火的时候,人间就已经比天更遥远了。 所以美丽的不是天空,而是远方。 她想,嫦娥是不应该后悔的,因为,传奇中就是要守侯的思妇,就是要寻觅的游子,这是永远都要的,没有传奇,就没有嫦娥。 斯守的眷侣是在传奇之后,而不是传奇之中。 她明⽩,她还是可以深深爱着她的少年的。尽管那个传奇也许会不再了,淹没在时光匆匆中,流⽔落花一般,不再。 不再,她反而会爱得更加深沉。 她没有想到,就在她在桂树下谣想嫦娥的传奇的时候,她也成为了一个年轻的武将遥远的传奇。吴越王府英俊的武将孟天成⽇后会常常向人问起,那天伫立桂树下,宛如惊鸿一瞥的美人… “那一天夜里,我和⺟亲留宿王府。我在 ![]() ![]() ![]() 清晨,我回到家里,我远远看见敞开的窗,好象是黑夜的一只眼睛,凄 ![]() 她要他走,于是她做了一个赌注,然后她赢了。 朝霞染过的墙上,她看到了他的字迹:“静女其姝,伺我于成隅,侯而不见,搔首踟躇。” 看来他只写完这四句,就掷笔而去了,她的手无力的撑着渗凉的窗棂,茫然的要触摸他留下的尘迹。窗外几更的梆子⾼一声,低一声,悠长的调子,仿佛从古代穿过来,把她的一切都流走了,她抬头看着静默的风铃,它又披了朝霞的嫁⾐,憔悴而努力的笑着,心形的影子,从风中漏下来,冷冷的,撞碎在她苍⽩的指节上。 她笑了笑:“他果然好象一去不返了,于是我只有等,那个夏天,我最怕的是我会不知不觉的死了,死了就埋在风铃下边,也许,有一天,他会带着他的萼绿华,指着那个薄薄的木箱说:看,那是杨静的墓。” “我不后悔,因为我知道,只有他走了,或者我死了,我们的传奇才会永恒了。” “后来,爹爹发现了我的秘密,我神情恍惚,语无伦次。其实,杨家一向清⽩传家,出了这种有辱家风的事,还不如我不要出生。 想起我小时侯一直惧怕着的家法,其实没有什么的可怕,再可怕的事情一旦发生了,就成了闹剧,我想,如果我死在⽗亲 ![]() ⽗亲追问着他的名字,这时我才惊异的发现,其实我不知道他真的叫什么,我曾经为了看一个陌生人的名字而差点坠⼊山⾕,也曾经苦苦追问他是谁,但是,最后,我居然还是不知道。糊涂着过了这么多⽇子。 从那柄长剑上,⽗亲打听出了它的主人。 我在病 ![]() 我在病 ![]() ![]() 她舒了口气,换了一种语调:“隐约之中,⽗⺟开始为我张罗婚事。我默默的答应了,我知道我早就死了,剩下的是一张纸,或者被自己夹⼊古书,或者被人们关进妆匣,又有什么相⼲。” “——只是,谁又会要我呢?”她的笑有点凄凄的“我失贞的事不可隐瞒,以前満门的媒人,现在一个也不见了,我被我的世界遗忘了,遗忘在角落里。哥哥说过,看传奇的人是傻的,写传奇的人更傻,费尽心力,也不过给世人一段谈资,一段可看,我却是一个用生命写传奇的人,我的读者,只有他一个,他都忘了,别人当然也就不会记得。 也许,我的故事还是有价值的,是闺阁中的训诫,兵部员外郞的女儿杨静的风月故事,也许会流传好多年,很多版本,直到被嚼成了再也不能成篇的渣,吐掉了,或者被一个落魄文人写成不朽的故事。让后代的小儿女们捧在手上读半辈子。那也已经和我的传奇无关。” 相思知道,到如今,这样的传奇还是她妆匣中最宝贵的珠⽟,虽然她已经知道把生生世世的赌注赌在它们⾝上,实在是件很傻的事。 她这一次的停顿很久,相思又一次不得不问:“后来呢?” “后来,出乎我意料,天成居然说要娶我,说和我是在那夜的晚宴外相见的,说他要等他的月宮仙子。”她有些无可奈何,但又是真心的笑了:“一切就这样决定了,帖子就发了出去,爹爹还是不愿委屈我,所有的礼节,都和多年前他心中所想的一样。”——如果没有这些事,她将永远是窗户里边的闺秀,孟天成眼中的仙子。 “没有⽔了吗?”她突然问道。 相思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盏,有些尴尬:“是的,好久就没有了。” “我不习惯作主人,未免怠慢的客人的。”她温柔的微笑着。 “不,不,我只想听你讲下去。”相思将盏放回桌上。 她说:“嗯,我会一直讲下去的…⽗亲为我筹备婚事,却防备着他会来找我,我虽然已经从传奇中醒了,但是我还是希望他能像以前那样,出现在我的窗前。 结果,他果然来了。 我听到院子里有刀剑的声音,虽然,我知道,华音阁主的剑法是天下无双的,但是,我还是没法听那尖锐的金属的声音。我怕他会去找我⽗亲,于是跑到楼下。 我听见了他的声音。 于是我扶着柱子哭了。 我听到他说:‘杨继盛,我不想杀你家的人,你又何苦呢?’ ‘为了捉你!’⽗亲平静的说。 他冷笑了:‘我今天来是为了带走你的女儿。’” 她停顿了一下,轻声道:“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我娶她,按你的规矩,明媒正娶。’” 她脸上的微笑也许和当年一模一样吧,相思默默的想,好多年了,都还一样。 当时,杨继盛怒道:“我的女儿就是死了,也不嫁给你这样的人。” 剑光,从所有人的脸上掠过,最后停止在杨继盛的咽喉:“你不要 ![]() ![]() 青苍的华采在他的⾐袖上流着一种诡异的波光,她从柱子后边看着他,好象他们之间隔着一层雾,一扇窗,一堵墙。 “你动手。”杨继盛冷冷的喝道。 她想,⽗亲不会让步的,因为,杨家的男人,都很倔強。她站了出来,说:“住手。” “你——”他收了剑,没有说下去。 她看看他,然后把脸转开:“⽗亲没有 ![]() “我知道!”他猛的打断她:“你要是萼绿华我还和你⽗亲谈什么婚论什么嫁。”不久,他的平静恢复了,他说:“静儿,你如果愿意嫁人就嫁给我。” 她痴痴的看着他的眼睛——里边亮亮的,是他这一生中少有的真,她知道,这种机会再也不会有了,也许多年以后,他还会对另一个女子说这样的话,也许。 但对她,就这么一次。 她伸出手去,却仿佛被夜空中的露⽔滑了一下,只留下了一道凄凉的弧。她说:“不…你不能娶我的,我不会嫁你。” 她知道,他是他传奇的主角,娶了,传奇就死了,死在平凡的龙烛凤影和以后的柴米油盐之中了。他无所谓,游子的传奇很多,但思妇一生就这么一段。将来是要用来坐在妆匣的金粉里回忆一辈子的。 他静静的看着她:“带你回华音阁,”她明⽩,他是让她永远生活在传奇之中。她凄凄的笑了,她比谁都清楚,生活在其中的传奇就再也不是传奇了,只是传奇死灭后⼲枯而猩红的一抹⾎痕。 她说:“走吧,我笑着看着你走。” 他明⽩了,其实来之前就明⽩,这个才是更好的结局。于是他点了点头,转了⾝。 ⾝后,她嘶哑的喊了一声:“七天之后,我出嫁,你答应了,要来给我梳头。” 他回头了,他看见了她満面泪痕下面一生中最灿烂的笑。 好多年以后,她反反复复重现着他那一瞬间的眼睛中晶晶亮亮的光,然后是他的每一处停顿,每一点气息,还有当时第一片落叶划过的方向,自己第一滴眼泪流淌的轨迹,这些,是她当时不曾留意的,但现在,她知道,这些就是她唯一真实真实的。 她不后悔,虽然,她知道,那是她唯一的机会。但是,机会就是机会,一旦去实现,就是另外一回事。 他迟早会走在她所不知道的时候,她的心就会化做风铃,于是,她宁愿筑起一扇窗,让自己生生世世守侯的心死在了窗內,也让他一生一次寻觅的心死在了窗外。 不死的,是传奇本⾝。 一只暮禽忘了时间,自得的啄着花蕊,突然一啼,飞去了,过了墙头再也不见,被动搅了的空气缓慢的又沉到墙里来,仿佛外边就是沙漠,残 ![]() 雨似乎还没有下起来。空气闷得让人只想站起来到处走动。 她默默的坐在暮 ![]() ![]() “你是自己弄瞎双眼的?”相思猜到了,但还是忍不住要问。 “是的,用药,”她轻松的说:“其实,瞎不瞎对我来说是无所谓的,我一生中要看的东西,几天就可以看完的。”她微笑着说下去: “那几天,我几乎是在镜子前面度过的,一次一次预演着我的笑,我的颦,我的低头,我的忧伤,一切都应该是完美的,他应该看见最美的杨静。” 她没有穿上嫁⾐,她一袭明媚的绿裳——湖⽔一样的绿,浮萍一样的绿,绿得青青的。她触目的站在闺房中,那里已经被红⾊的绸裹成铺天盖地的喜气,铜⾊的风铃也染红了,像一盏过了气的灯笼,低低的照着,照得人想哭。 他说:“静儿,你真美,明天做新娘时一定会更美。” 她也笑笑:“会的。”她开解了⾐带,一层又一层,直到⾚裸着站在红⾊的灯晕里,脚下是她翠绿的⾐裳。她紧紧抱着自己的肩,仿佛是一件连城的⽟,她说:“每一次,每一次你都怕我体质太弱,不能尽兴,今天,我…全部都给你。”尽管她永远想不到,她也能说出这样的话,尽管那时的声音颤抖得再也不象自己,但说完了,她感到轻松,因为,她知道,在他面前的,她再不是那薄如书签的古美人,而是真正的杨静,真正的女人。 他看着她,像要用这最后的时间把她看懂,他突然将她从那堆翠绿的浮萍中抱起来,像折断一支⽟⾊的花。他将她按在 ![]() 他没有进一步动作,也没有放了她,而是将⾝体的重都庒在她的⾝上,她感到一种窒息的热,惟有左颊冷冷的贴在 ![]() 她听到他在耳边重重的说:“我要让你永远也忘不了我。” 泪⽔似乎是倒着灌进喉咙的,她觉得嘴里有些咸,她不知不觉啜泣起来,渐渐的松了口:“不是说好了相忘于江湖吗?你总在骗我。” 她的 ![]() ![]() “那一天…”她冷静的向相思讲着:“你相信吗,有一滴眼泪,离开了眼眶好久,才落到我腮上,好冷,我从来没有想到眼泪会这么冷,像是被冻寂在了某个地方,不经意中又飘了回来。” 是的,是曾经有过这样一滴眼泪,划过她的脸颊,很快又在她颊上的晕红中被蒸的了无痕迹。 只有那一刹那冰凉的感觉,堕到她记忆的瓶中去了。 她说:“每一次,他总是习惯的把 ![]() “好象他说的,更漏的声音和下雨一样,纷纷扬扬,太快太快。我静静的听,听那些落在我心里的雨,我从他 ![]() 卓王孙把她抱到妆台前,梳子那些尖利的齿通过他的手指和她的头发纠 ![]() ![]() 她看着镜子,她知道药力正在发作,她的眼睛已经有些模糊,但是她还是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一丝伤感,虽然只有一丝,但却真的看到了。 她快乐的想,原来你也伤心了,原来你也是凡人啊。 卓王孙微笑着指着镜子说:“静女其姝,有了今天,想必羊权会长生不老的。” 她玩笑着说:“如果杨静从今天起就看不到萼绿华了,是不是就会老了?” “不会的,萼绿华怎么会老。” 他也回忆起那个站在⽔央中的女孩,回忆起她寂寞和惊惧的眸子,回忆起她那双纤弱的手——在青⾊的雨中艰难的去摩抚那些湮灭的字迹,在淡淡的朝霞下认真的将铜铃握在手中,在暮暮苍苍的月夜里紧紧的抓住自己的⾐袖,像是抓一段传奇。 他明⽩,他的这段传奇也结束了,就像所有寻觅的人有意或无意的走⼊了一条小径,邂逅了一段旑旎的风光,事后却忘了是在哪座山,哪条路。一种不可追的遗憾。对于寻觅的人来说,美丽的邂逅永远会有的,山山⽔⽔,永无尽头,但是一模一样的却不可能了,就这点遗憾,也会在寻觅的少年心中烙下一抹疏烟淡⽇的印象,远远的回想起,也是天长地久的悲哀。 他心中有点涩,欠⾝去抱住她,她轻轻的将他推开了。 她将梳子贴在脸上,目光茫然地看着镜子,镜子中仿佛倒映出更漏昏⻩的金⾊。 镜子中映出更漏的金⾊… “沙子从⽔晶的弧里纷纷扬扬的落下,在我的眼里散开去,四壁暗红的木和烛的影子也被融化成了一片苍⻩而凄 ![]() 我手中握着尖利的梳子,清凉的银光中一股 ![]() 我感到⾎腥的气息在我周围弥散开去,他在向我走过来。 我一挥手,更漏落在了地上,那场在我 ![]() 沙子在我们之间,流淌成一条小河,那些亘古以来就被遗忘了的天河的沙子。” … 就隔着这条河,她平静的对他说:“时间到了,你也该走了。” “你以为我会在这个时候走?” “是的,”她深深的昅了口气:“这个时候,我是新娘,是别人的。” 他没有说话。从⾝后,可以看到她的手,指节苍⽩的扶着自己的脸。 她的表情也许是在微笑:“走吧,我答应过你,笑着看你走,我现在是从镜中笑着看着你的,你走吧。” 她心中有些悲哀,要是自己这个时候真的能在镜中看他,那倒是一件很好的事,她心中喃喃道:“谎话,谎话,最后还要骗他一场…”她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句话是你说的。” “是的,我说了,”他轻轻的问:“你做得到吗?” “你能我也能。” “我能。” 她笑了:“我也能。” “好的,那么,希望你幸福,只有平凡是可以把握的,这句话是你说的。” “真的,你会去把握吗?” “你能我也能。”他慡然微笑,又在报复她了。 她的话哽在喉头,她听到风铃响了,他打开了窗。 “等等!” 他伫立在夜风中,青⾊的袖像钻进了风做的⽩鸽。 她没有回头,伤口开始灼热,烫得她的手都扶不住,她问:“为什么你不看我最后一眼呢?” “你不想我这么做,是吗?” 是的,她悲哀的靠在椅背上:“因为你已经没有了这个资格,我是新娘,是别人的。” “是的,你说过了,”他沉默了一会:“我走了,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会的,我会把你的一切都忘了的,”她有气无力的说:“你呢?” “你能我也能。” 这是她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她知道他走了,从那个挂着风铃的窗口轻轻跃出,如同一只穿花的蛱蝶,片尘不留。 她依然笑着,在黑暗中默默的笑着,⽩露还在,初哓的霞光还来得及为守侯了夜一的风铃披上华美的裳,而风铃投下的 ![]()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体缓缓的沉下去,跪在地板上,伸出手,一手去握那个半碎的⽔晶瓶子,一手茫然的向下抓着那些在指 ![]() 也许是⽔晶的碎屑划伤了她的手,也许是她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总之,一滴、一滴、一滴,迟迟的夜漏又开始响了,她微微笑了——骗子啊,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她将瓶子紧紧握在 ![]() ![]() ![]() “是我要他走的,因为我怕他会走在我所不知道的时候。”她微笑着对相思说。 “走了,我的故事就永恒了。” 她长长的呼了口气,她说:“打开窗,也许今天会有雨,成都的天气就是这样的。” 相思打开了窗,窗外是密密的云脚,都浸 ![]() ![]() 窗户支支哑哑的在风中摇晃着,但是也还透着成都特有的闲散劲,风铃颜⾊暗淡,只是响,叮叮玲玲的不停。 相思扶着窗台上遍布腐痕的木栏,心想,这就是杨静自己筑的那扇窗。 (《蜀道闻铃》终) wWW.uMoXs.c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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