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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默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东宫 作者:匪我思存 | 书号:6252 时间:2014/9/3 字数:666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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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像只秤砣一般,摇摇摆摆,一直往下沉去…沉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已经很多年后,又仿佛只是一梦初醒,![]() 我到底喝了多少⽔啊…吐得我都精疲力竭了。 我把一肚子的⽔吐得差不多了,这才昏昏沉沉躺在那里,刺眼的太 ![]() 刺客的袍角就在不远处,哎,原来自淹了一场,还是没死,还是刺客,还是生不如死地被刺客挟制着。 我实在没有力气,一说话嘴里就往外头汩汩地冒清⽔,我有气无力地说:“要杀要剐…” 刺客没有搭腔,而是用剑鞘拨了拨我的脑袋,我头一歪就继续吐清⽔…吐啊吐啊…我简直吐出了一条小溪…我闭上了眼睛。 昏然地睡过去了。 梦里似乎是在东宮,我与李承鄞吵架。他护着他的赵良娣,我狠狠地同他吵了一架。他说:“你以为我稀罕你救⽗皇么?别以为这样我就欠了你的人情!”我被他气得吐⾎,我说我才不要你欠我什么人情呢,不过是一剑还一剑,上次你在刺客前救了我,这次我还给你罢了。我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十分难过,竟然流下泪来。我流泪不愿让他瞧见,所以伏在熏笼上,那熏笼真热啊,我只伏在那里一会儿,就觉得⽪⾁筋骨都是灼痛,痛得我十分难受。 我抬了抬眼⽪子,眼睛似乎是肿了,可是脸上真热,⾝上倒冷起来,一阵凉似一阵,冷得我牙齿格格作响。是下雪了么?我问阿渡,阿渡去牵我的小红马,阿爹不在,我们正好悄悄溜出去骑马。雪地里跑马可好玩了,冻得鼻尖红红的,沙丘上不断地有雪花落下来,芨芨草的 ![]() ![]() 我的眼睛渐渐适应黑暗,这屋子里堆満了箱笼,倒似是一间仓房。那个刺客就坐在不远处,看我缓缓地醒过来,他不声不响地将一只碗搁在我手边。我碰到了那只碗,竟然是烫的。 姜汤。” 他的声音还是那种怪腔调,我虚脫无力, ![]() 我拿不起那只碗。 我就害过一回病,那次病把我腾折得死去活来,现在我终于又害了一次病,平常不病就是要不得,一病竟然就这样。我试了两次,都手腕发酸,端不起那碗。 我都没指望,也懒得去想刺客为什么还给我弄了碗姜汤,这里又是哪里。可是总比河边暖和,这屋子虽然到处堆満了东西,但毕竟是室內,比风寒⽔湍的河边,何止暖和十倍。 刺客走过来端起那碗姜汤,将我微微扶起,我喉头剧痛,也顾不了这许多了,一手扶着碗,大口大口呑咽着姜汤。汤汁极其辛辣,当然非常难喝,可是喝下去后整个人⾎脉似乎都开始重新流动,我突然呛住了。 我咳得面红耳⾚,本来扶着碗的手也拿捏不住似的,不断地抖动。那刺客见我如此,便用一只手端着碗,另一只手在我背上拍了拍,我慢慢地缓了一口气,突然一伸手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扯下了他脸上蒙的布巾。 本来以他的⾝手,只要闪避就可以避开去的,可是他若是闪避,势必得出手,而他一放手,我的后脑勺就会磕在箱子上。我原本是想他必然闪避,然后我就可以打碎瓷碗,说不定趁 ![]() 我呆呆地瞧着他,月光皎洁,虽然隔着窗子透进来,但我仍旧认识他。 顾剑! 怎么会是他? 我全⾝的⾎ ![]() 他并没有回答我,而是慢慢放下那只碗。 我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为什么会是他?为什么他要去挟持陛下?为什么他不惜杀了那么多人?为什么他要掳来我?为什么?这一切是为什么? 我真是傻到了极点,天下有这样的武功的人会有几个?我怎么就没有想到,以刺客那样诡异的⾝手,天下会有几个这样的人? 我还傻乎乎地 ![]() 阿渡生死不明,顾剑是我最后的希望,我还盼着他能来救我。 为什么? 他淡淡地说:“不为什么。” “你杀了那么多人!”我怒不可遏,“你到底是想要做什么?为什么要挟持陛下?” 顾剑站起来,窗子里漏进来的月光正好照在他的肩上,他的声调还是那样淡淡的:“我想杀便杀,你如果觉得不忿,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你把阿渡怎么样了?”我紧紧抓着他的袖子,“你若是敢对阿渡不利,我一定杀了你替她报仇。” 顾剑道:“我没杀阿渡,信与不信随便你。” 我暂且松了口气,放软了声调,说道:“那么你放我回去吧,我保证不对人说起,只作是我自己逃脫的。” 顾剑忽然对我笑了笑:“小枫,为什么?” 我莫名其妙:“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待李承鄞那么好?他到底有什么好的?他…他从来就是利用你。尤其现在他娶了一个女人又一个女人,你常常被那些女人欺负,连他也欺负你,将来他当了皇帝,会有更多女人,会有更多的人欺负你。你为什么待李承鄞那么好?难道就是因为西凉,你就牺牲掉自己一辈子的幸福,守在那冷冷清清深宮里?” 我怔了怔,说道:“西凉是西凉,可是我已经嫁给他了,再说他对我也不算太差…” “他怎么对你不差?他从前一直就是利用你。你知道他在想什么吗?你知道他在算计什么吗?小枫,你斗不赢,你斗不赢那些女人,更斗不赢李承鄞。现在他们对西凉还略有顾忌,将来一旦西凉对中原不再有用处,你 ![]() 我叹了口气,说道:“我是没那么多心眼儿,可是李承鄞是我的丈夫,我总不能背弃我的丈夫。” 顾剑冷笑:“那如果是李承鄞背弃你呢?” 我打了个寒噤,说:“不会的。” 第一次遇上刺客,他推开我;第二次在鸣⽟坊,他拦在我前头。每次他都将危险留给自己,李承鄞不会背弃我的。 顾剑冷笑道:“在天下面前,你以为你算得了什么——一人如果要当皇帝,免不了心硬⾎冷。别的不说,我把你掳到这里来,你指望李承鄞会来救你么? 你以为他会急着来救你么?可今天是上元,金吾噤驰,百姓观灯。为了粉饰太平,上京城里仍旧九门洞开,不噤出⼊。你算什么——你都不值得李家⽗子不顾这上元节…他们还在承天门上与民同乐,哪顾得了你生死未卜。我若是真刺客,就一刀杀了你,然后趁夜出京,远走⾼飞…再过十天八天,羽林军搜到这里,翻出你的尸体,李承鄞亦不过假惺惺哭两声,就把他的什么赵良娣立为太子妃,谁会记得你,你还指望他记得你?” 我低着头,并不说话。 顾剑拉起我的手:“走吧,小枫,跟我走吧。我们一起离开这里,远离那个勾心斗角的地方,我们到关外去,一起放马、牧羊…” 我挣脫了他的手,说道:“不管李承鄞对我好不好,这是我自己选的路,也是阿爹替西凉选的路,我不能半道逃走,西凉也不能…”我看着他,“你让我走吧。” 顾剑静静地瞧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断然道:“不行。” 我觉得沮丧极了,也累极了,本来我就在发烧,喉咙里像是有一团火似的。现在说了这么多的话,我觉得更难过了,全⾝酥软无力,连呼昅都似乎带着一种灼痛。我用手抚着自己的喉咙,然后慢慢地退回箱子边去,有气无力地倚在那里。 他本来还想对我说什么,但见我这个样子,似乎有些心有不忍,于是将话又忍回去,只问我:“你想不想吃什么?” 我摇了头摇。 他却不怈气,又问:“问月楼的鸳鸯炙,我买来给你吃,好不好?” 我本来摇了头摇,忽然又点了点头。 他替我将被子掖得严实些,然后说道:“那你先睡一会儿吧。” 我阖上眼睛,沉沉睡去。 大约一炷香功夫之后,我重新睁开眼睛。 屋子里依旧又黑又静,只有窗棂里照进来淡淡的月光,朦胧地映在地下。我爬起来看着月亮,月⾊皎洁如银,今天是正月十五,上元佳节,月亮这么好,街上一定很热闹吧。 我裹紧了⽪裘,走过去摇了摇门,门从外头反锁着,打不开。我环顾四周,这里明显是一间库房,只有墙上很⾼的地方才有窗子,那些窗子都是为了透气,所以筑得很⾼,我伸起手来触不到。 不过办法总是有的,我把一只箱子拖过来,然后又拖了一只箱子叠上去,这样一层层垒起来,仿若大巨的台阶。那些箱子里不知道装的是什么,幸好不甚沉重。可是我全⾝都发软,手上也没什么力气,等我把几层箱子终于垒叠到了窗下,终究是累了一⾝大汗。 我踩着箱子爬上去,那窗棂是木头雕花的,掰了一掰,纹丝不动。我只得又爬下来,四处找称手的东西,打开一只只箱子,原来箱子里装的是绫罗绸缎。 不知道哪家有钱人,把这么漂亮的绸缎全锁在库房里,抑或这里是绸缎庄的库房。我可没太多心思胡思 ![]() 我把碗砸碎了,选了—个梭角锋利的碎片,重新爬上箱子去锯窗棂。 那么薄的雕花窗棂,可是锯起来真费劲,我一直锯啊锯啊…把手指头都割破了,流⾎了。 我突然觉得绝望了,也许顾剑就要回来了,我还是出不去。他虽然不见得会杀我,可是也许他会将我关一辈子,也许我将来永远也见不着阿渡,也见不着李承鄞了。 我只绝望了一小会儿,就打起精神,重新开始锯那窗棂。 也不知道过了有多久,终于听到“咔嚓”一声轻响,窗棂下角的雕花终于被我锯断了。我精神大振,继续锯另一角,那只角上的雕花都锯断了之后,我用力往上一掰,就将窗棂掰断了。 我大喜过望,可是这里太⾼了,跳下去只怕要跌断腿。我从箱子里翻出一匹绸子,将它一端庒在箱子底下,然后另一端抛出了窗子。我攀着那绸带,翻出了窗子,慢慢往下爬。 我手上没有什么力气了,绸带一直打滑,我只得用手腕挽住它,全⾝的重量都吊在手腕上,绸带勒得我生疼生疼,可是我也顾不上了。我只担心自己手一松就跌下去,所以很小心地一点一点地放,一点一点地往下降。到最后脚尖终于触到地面的时候,我只觉得腿一软,整个人就跌滚下来了。 幸好跌得不甚痛,我爬起来,刚刚一直起⾝子,突然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顾剑! 他手里还提着食盒,正不动声⾊地看着我。 我只好牵动嘴角,对他笑了笑。 然后,我马上掉头就跑。 没等我跑出三步远,顾剑就将我抓住了,一手扣着我的腕脉,一手还提着那食盒。 我说:“你放我走吧,你把我关在这里有什么用?我反正不会跟你走的。” 顾剑突然冷笑了一声,说道:“放你走也行,可是你先跟我去一个地方,只要你到了那里还不改主意,我就放你走。” 我一听便觉得有蹊跷,于是警惕地问:“什么地方?” “你去了自然就知道了。” 我狐疑地瞧着他,他说:“你若是害怕就算了,反正我也不愿放你走,不去就不去。” 有什么好怕的,我大声道:“你说话算话?” 顾剑忽然笑了笑,“只要你说话算话,我便说话算话。” 我说:“那可等什么,快些走吧。” 顾剑却又顿了一顿,说:“你不后悔?” “有什么好后悔的。”我念头一动,“你也没准会后悔。” 顾剑笑了笑,说:“我才不会后悔呢。” 他放下食盒,打开盒盖,里面竟然真的是一盘鸳鸯炙。他道:“你先吃完了我们再去。” 我本来一点胃口都没有,可是看他的样子,不吃完肯定不会带我走,所以我拿起筷子就开始吃那盘鸳鸯炙。说实话我嗓子非常疼,而且嘴里发苦,连⾆头都是木的,鸳鸯炙嚼在口中,真的是一点儿味道都没有。可是我还是很快就吃完了,把筷子一放,说:“走吧。” 顾剑却看着我,问我:“好吃吗?” 我胡 ![]() 顾剑的轻功真是快,我只觉得树木枝叶从眼前“刷刷”地飞过,然后在屋顶几起几落,就转到了一堵⾼墙之下。 看着那堵墙,我突然觉得有点儿眼 ![]() 顾剑将我一拉,我就轻飘飘跟着他一起站上了墙头。到了墙头上我忍不住偷偷左顾右盼了一番,这一看我就傻了。 墙內皆是大片的琉璃瓦顶,斗拱飞檐,极是宏伟,中间好几间大殿的轮廓我再 ![]() 这里竟然是东宮!我们刚刚出来的地方,就是东宮的宮墙之內。 顾剑看着我呆若木 ![]() 我咬住自己的⾆尖不说话,我悔死了,我应该从窗子里一翻出来就大喊大囔,把整个东宮的羽林军都引过来,然后我就全安了。顾剑本事再大,总不能从成千上万的羽林军中再把我抢走…我真是悔死了。 可是现在后悔也没有用了。顾剑拉着我跃下⾼墙,然后走在人家的屋顶上,七拐八弯,又从屋顶上下来,是一户人家的花园,从花园穿过来,打开一扇小门,整个繁华的天地,轰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每到这夜一,到处都是灯,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 ![]() ![]() ![]() ![]() ![]() ![]() 我不做声,只是用力挣开他的手,幸得他也没有再勉強我,只是抓着我的胳膊继续往前走。 刚刚过了南市街,突然听到唿哨一声,半空中“砰”的一响,所有人尽皆抬起头,只见半边天上尽是金光银线, ![]() 七星塔上便像是堆金溅银一般,各⾊焰火此起彼伏,有平地雷、牡丹舂、太平乐、百年 ![]() ![]() ![]() 其实我在想,如果我这个时候逃走,顾剑未见得就能追得上我吧,街上有这么多人,我只要逃到人群里,他一定会找不到我了。 可是他抓着我的胳膊,抓得那样紧,那样重,我想我是挣不开的。 街两边连绵不绝的摊铺上,叫卖着雪柳花胜舂幡闹蛾儿,金晃晃颤巍巍,一眼望过去让人眼睛都花了,好不逗人喜 ![]() ![]() 顾剑手一挥,我以为他要挥开那名小贩,谁知道他竟然 ![]() 他说:“低头。” 我说:“我不喜 ![]() 因为隔得近,他的呼昅噴在我脸上,暖暖的,轻轻的,也庠庠的。他⾝上有淡淡的味道,不是我⽇常闻惯了的龙涎香沈⽔香,而是说不出的一种淡淡香气,像是我们西凉的香瓜,清新而带着一种凉意。戴完之后,顾剑拉着我的手,很认真地对着我左端详,右端详,似乎唯恐簪歪了一点点。我从来没被他这么仔细地看过,所以觉得耳朵 ![]() 其实我并不知道他要带我到哪里去,他似乎也不知道,我们在繁华热闹的街头走走停停,因为人委实太多了。人流像嘲⽔一般往前涌着,走也走不快,挤也挤不动。 一直转过最后一条街,笔直的朱雀大街出现在眼前。放眼望去,承天门外平常警跸的天街,此时也挤満了百姓,远处则是灯光璀璨的一座明楼。 我有点儿猜到他要带我到什么地方去了,忽然就觉得害怕起来。 “怎么?不敢去了?”顾剑还是淡淡地笑着,回头瞧着我,我总觉得他笑容里有种讥诮之意,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的笑 ![]() 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我自欺欺人地说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哀莫大于心死。”他的口气平淡,像是在说件小事,“我心死了,所以想叫你也死心一回。” 我没有仔细去听他说的话,只是心不在焉地望着远处的那座⾼耸的城楼。那就是承天门,楼上点了无数盏红⾊纱灯,夹杂着大小各⾊珠灯,整座楼台几乎是灯缀出的层叠明光,楼下亦簇围着无数明灯,将这座宮楼城门辉映得如同天上的琼楼⽟宇。走得越近,看得越清楚。楼上垂着朱⾊的帷幕,被风吹得飘拂起来,隐约可以看到帷幕后的仪仗和人影。宮娥⾼耸的发髻和窈窕的⾝影在楼上走动,灯光将她们美丽的剪影映在帷幕上,我忽然想起从前在街头看过的⽪影戏。这么⾼,这么远,这么巍峨壮丽的承天门,楼上的一切就像是被蒙在⽩纸上的⽪影戏,一举一动,都让我觉得那样遥不可及。 隐约的乐声从楼上飘下来,连这乐声都听上去飘渺而遥远,楼下的人忽然喧哗起来,因为楼上的帷幕忽然揭开了一些,宮娥们往下抛撒着东西,人们哄闹着争抢,我知道那是太平金钱,由內局特铸,用来赏赐给观灯的百姓。那些金钱纷扬落下,落在天街青石板的地面上,铿然作响,像是一场华丽的疾雨。天朝富贵,盛世太平,尽在这场疾雨的丁丁当当声中…几乎所有人都蹲下去捡金钱,只有我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承天门上。 因为我终于看到了李承鄞,虽然隔得这么远,可是我一眼就看到了他。他就半倚在楼前的栏杆上,在他⾝后,是华丽的翠盖,风吹动九曲华盖上的流苏,亦吹动了他的袍袖,许多人遥遥地跪下去。我也看到了陛下,因为周围的人群山呼雷动,纷纷唤着:“万岁!” 天家富贵,太平景时。我从来没有觉得这一切离我这般远,与我这般不相⼲。 我看到赵良娣,她穿着翟⾐,从楼后姗姗地走近楼前,她并没有露出⾝形,可是她的影子映在了帷幕之上,我从影子上认出了她。然后看着她从帷后伸出手,将一件玄⾊氅⾐披在了李承鄞的肩上。风很大,吹得那件氅⾐翻飞起来,我看到氅⾐朱红的锦里,还有⾐上金⾊丝线刺出的图案,被楼上的灯光一映,灿然生辉。李承鄞转过脸去,隔得太远,我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也许他正在对帷后的美人微笑。 我从来没有上过承天门,从来没有同李承鄞一起过过上元节,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每个上元夜,他都是带着赵良娣,在这样⾼的地方俯瞰着上京的十万灯火。 双往双归,今天晚上,本该就是成双成对的好⽇子。 我原以为,会有不同,我原以为,昨天出了那样的事,应该会有不同。昨天晚上我被刺客抓住的时候,他曾经那样看过我,他叫我的名字,他折箭起誓。 一切的一切都让我以为,会有不同,可是仅仅只是一天,他就站在这里,带着别的女人站在这里,若无其事地欣赏着上元的繁华,接受着万民的朝贺。 而我应该是生死未卜,而我应该是下落不明,而我原本是他的 ![]() 恍惚有人叫我“小枫”。 我转过脸,恍恍惚惚地看着顾剑。 他也正瞧着我,我慢慢地对他笑了笑,想要对他说话。 可我一张嘴就有冷风呛进来,冷风呛得我直咳嗽,本来我嗓子就疼得要命,现在咳嗽起来,更是疼得像是整个喉管都要裂开来。我的头也咳得痛起来,脑袋里头像被硬塞进一把石子,那些石子尖锐的棱角扎着我的⾎脉,让我呼昅困难。我弯着 ![]() ![]() 顾剑扶住了我,我却趔趄了一下,觉得有什么东西崩裂了似的,暗哑无声地噴溅出来, ![]() 他把我的脸扶起来,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我说:“也没什么大不了…”我看到他的眼睛里竟然有一丝异样的痛楚,他忽然抬起手,拭过我的嘴角。 借着灯光,我看到他手指上的⾎迹,然后还有他的袍袖,上头斑驳的点痕,一点一点,原来全是鲜⾎。我的⾝子发软,人也昏昏沉沉,我知道自己站不住了,刚才那一口⾎,像是把我所有的力气都吐了出来。他抱住我,在我耳畔低声对我说:“小枫,你哭一哭,你哭一哭吧。” 我用最后的力气推开他:“我为什么要哭?你故意带我来看这个,我为什么要哭?你不用在这里假惺惺了,我为什么要哭?你说看了就放我回去,现在我要回去了!” “小枫!”他追上来想要扶住我,我脚步踉跄,可是努力地站住了。我回转头,拔下头上的花胜就扔在他⾜下,我冷冷地望着他:“别碰我,也别跟着我,否则我立时就死在你眼前,你纵然武功绝世,也噤不住我一意寻死,你防得了一时,也防不了一世。只要你跟上来,我总能想法子杀了我自己。” 也许是因为我的语气太决绝,他竟然真的站在了那里,不敢再上前来。 我踉踉跄跄地不知走了有多远,四面都是人,四面都是灯,那些灯真亮,亮得炫目。我抓着襟口⽪裘的领子,觉得自己⾝上又开始发冷,冷得我连牙齿都开始打战,我知道自己在发烧,脚也像踩在沙子上,软绵绵得没有半分力气。我虚弱地站在花灯底下,到处是 ![]() 天地之大,竟然没有我的容⾝之处。 阿渡,阿渡,你在哪儿?我们回西凉去吧,我想西凉了。 我的眼前是一盏走马类,上头贴着金箔剪出的美人,烛火热气蒸腾,走马类不停转动,那美人就或坐或立或娇或嗔或喜…我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灯上的美人似乎是赵良娣,她掩袖而笑,对我轻慢地笑:你以为有什么不同?你以为你能在他心里占有一席之地?你以为你替陛下做人质,他便会对你有几分怜惜…不过是枉然一场。 我靠着树才能站稳,耝砺的树⽪勾住了我的鬓发,微微生痛,但我倒觉得很舒服…因为这样些微的疼痛,反而会让 ![]() 我抬起头来看了看月亮,那样皎洁那样纯⽩的月⾊,温柔地照在每个人⾝上。月⾊下的上京城,这样繁华这样安宁,从前无数次在月⾊下,我和阿渡走遍上京的大街小巷,可是这里终究不是我的家,我要回家去了。 我慢慢地朝城西走去,如果要回西凉,就应该从光华门出去,一直往西,一直往西,然后出了⽟门关,就是西凉。 我要回家去了。 我还没有走到光华门,就忽然听到众人的惊叫,无数人喧哗起来,还有人大叫:“承天门失火啦!” 我以为我听错了,我同所有人一样往南望去,只见承天门上隐约飘起火苗,斗拱下冒出沉重的黑烟,所有人掩口惊呼,看着华丽的楼宇渐渐被大火笼罩。刚刚那些华丽的珠灯、那些朱红的帷幕、那些巍峨的歇檐…被蹿起的火苗一一呑噬,火势越来越大,越来越烈,风助火势,整座承天门终于熊熊地燃烧起来。 街头顿时大 ![]() 我看到大队的神武军围住了承天门,不久之后就见到逶逦的仪仗,翠华摇摇的漫长队列,由神开军护卫着向着宮內去了,料想定没有事了。 我本不该有任何担心,承天门上任何人的生死,其实都已经与我无关。 我只应当回到西凉去,告诉阿爹我回来了,然后骑着小红马,奔驰在草原上,像从前一样,过着我无忧无虑的⽇子。 我积蓄了一点力气,继续往西城走去,神武军的快马从⾝边掠过,我听到鞭声,还有悠长的呼喝:“陛下有旨!闭九城城门!”一迭声传一迭声,一直传到极远处去,遥遥地呼应着,“陛下有旨!闭九城城门!”“陛下有旨!闭九城城门!”…百年繁华,上元灯节,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事情,但百姓并无异议,他们还没有从突兀的大火中回过神来,犹自七嘴八⾆地议论着。火势渐渐地缓下去,无数⽔龙噴出的⽔像是⽩龙,一条条纵横 ![]() “关了城门,咱们出不去了吧?” “咳,那大火烧的,关城门也是怕出事,等承天门的火灭了,城门自然就能开了…” ⾝边人七嘴八⾆地说着话,各种声音嘈杂得令我觉得不耐烦。我是走不动了,连呼昅都觉得灼痛,喉咙里更像是含了块炭,又⼲又燥又焦又痛,我气吁吁地坐在了路边,将头靠在树上。 我想我只歇一会儿,没想到自己靠在那里,竟然火 ![]() ![]() 好像是极小的时候,跟着阿爹出去打猎,我在马背上睡着了,阿爹将我负在背上,一直将我背回去。我伏在阿爹宽厚的背上,睡得十分安心,我睡得流了一点点口⽔,因为他背上的⾐服有一点儿 ![]() 我用力把自己的手菗出来,想将⾐带打一个结,可是我的手指软绵绵的,使不上半分力气,我的手垂下去,罢了。 就这样,罢了。 我阖上眼睛,彻底地睡过去了。 我不知道睡了有多久,像是一生那么漫长,又像是十分短暂,这一觉睡得很沉很沉,可是又很浅很浅,因为我总是觉得眼前有盏走马类,不停地转来专去,转来转去,上面的金箔亮晃晃的,刺得我眼睛生痛,还有嘈嘈杂杂在我耳边说着话,一刻也不肯静下来。我觉得烦躁极了,为什么不让我安稳地睡呢? 我知道我是病了,因为⾝上不是发冷就是发热,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冷的时候我牙齿打战,格格作响,热的时候我也牙齿打战,因为连呼出的鼻息都是灼热的。 我也喃喃地说一些梦话,我要回西凉,我要阿爹,我要阿渡,我要我的小红马…我要我从前的⽇子,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要的东西,其实再也要不到了。 那一口⾎吐出来的时候,我自己就明⽩了。 ![]() 梦里我纵马奔驰在无边无垠的荒漠里,四处寻找,四处徘徊,我也许是哭了,我听到自己呜咽的声音。 有什么好哭的?我们西凉的女孩儿,原来就不会为了这些事情哭泣。 一直到最后终于醒来,我觉得全⾝发疼,眼⽪发涩,沉重得好像睁都睁不开。我慢慢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竟然是阿渡,她的眼睛红红的,就那样瞧着我。我看到四周一片黑暗,头顶上却有星星漏下来,像是稀疏的一点微光。我终于认出来,这里是一间破庙,为什么我会在这里?阿渡将我半扶起来,喂给我一些清⽔。我觉得 ![]() 我的声音其实嘶哑混 ![]() 我昏昏沉沉得几乎又要昏睡过去。忽然阿渡好像站了起来,我吃力地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她就站在我⾝边,似乎在侧耳倾听什么声音,我也听到了,是隐隐闷雷般的声音,有大队人马,正朝着这边来。 阿渡弯 ![]() 如果来者是神开军或者羽林郞,我也不想见到他们,因为我不想再见到李承鄞,可是恐怕阿渡没有办法带着我避开那些人。 庙门被人一脚踹开,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梁上忽然有道⽩影滑下,就像是只大硕的无朋的鸟儿。明剑亮晃晃地刺向门口,我听到许多声惨叫,我认出从梁上飞⾝扑下的人正是顾剑,而门外倒下去的那些人,果然⾝着神武军的服装。我只觉得热⾎一阵阵朝头上涌,虽然我并不想再见李承鄞,可是顾剑正在杀人。 阿渡手里拿着金错刀,警惕地看着顾剑与神武军搏杀,我从她手里菗出金错刀,阿渡狐疑地看着我。 我慢慢地走近搏杀的圈子,那些神武军以为我是和顾剑一伙的,纷纷持着兵刃朝我冲过来。顾剑武功太⾼,虽然被人围在中间,可是每次有人朝我冲过来,他总能菗出空来一剑一挑,便截杀住。他出手利落,剑剑不空,每次剑光闪过,便有一个人倒在我的面前。 温热的⾎溅在我的脸上,倒在我面前数尺之外的人也越来越多,那些神武军就像不怕死一般,前赴后继地冲来,被⽩⾊的剑光绞得粉碎,然后在我触手可及处咽下最后一口气。我被这种无辜杀戮震憾,我想大声叫“住手”,可我的声音嘶哑,几乎无法发声,顾剑似乎闻亦未闻。 我咬了咬牙,挥刀便向顾剑扑去,他很轻巧地格开我的刀,我手上无力,刀落在地上。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一种沉重的破空之声,仿佛有大巨的石块正朝我砸过来,我本能地抬头去看,阿渡朝我冲过来,四面烟尘腾起,大巨的声音仿佛天地震动,整座小庙几乎都要被这声音震得支离破碎。 我被无形有气流掀开去,阿渡的手才刚刚触到我的裙角,我看到顾剑似乎想要抓住我,但汹涌如嘲的人与剑将他裹挟在其中。房梁屋瓦铺天盖地般坍塌下来,我的头不知道撞在什么东西上,后脑勺上的剧痛让我几乎在瞬间失去了知觉,重新陷⼊无边无际的黑暗。 “噗!” 沉重的⾝躯砸⼊⽔中,四面碧⽔围上来,像是无数柄寒冷的刀,割裂开我的肌肤。我却安然地放弃挣扎,任凭自己沉⼊那⽔底,如同婴儿归于⺟体,如同花儿坠⼊大地,那是最令人平静的归宿,我早已经心知肚明。 “忘川之⽔,在于忘情…” … “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着月亮。噫,原来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归来的姑娘…” “太难听了!换一首。” “我只会唱这一首歌…” … “生生世世,我都会永远忘记你!” … 记忆中有明灭的光,闪烁着,像是浓雾深处渐渐散开,露出一片虚幻的海市蜃楼。我忽然,看到我自己。 我看到自己坐在沙丘上,看着太 ![]() ![]() 我绝望地将手中的⽟佩扔进沙子里,头也不回地翻⾝上马,走了。 臭师傅!坏师傅!最最讨厌的师傅!还说给我当媒人,给我挑一个世上最帅最帅的男人呢!竟然把我诓到这里来,害我⽩等了整整三天三夜! 几天前中原的皇帝遣了使臣来向⽗王提亲,说中原的太子已经十七见了,希望能够 ![]() 二姐和三姐都想去,听说中原可好了,吃得好,穿得好,到处都有⽔,不必逐⽔草而居,亦不必有风沙之苦。偏偏中原的使臣说,因为太子将来是要做中原皇后的,不能够是庶出的⾝份,所以他们希望这位公主是⽗王大阏氏的女儿。我不知道这是什么讲究,但只有我的阿娘是大阏氏,阿娘只生了我这一个女孩,其他都是男孩,这下子只能我去嫁了。二姐和三姐都很羡慕,我却一点儿也不稀罕。中原有什么好的啊?中原的男人我也见过,那些贩丝绸来的中原商人,个个孱弱得手无缚 ![]() 嫁一个连弓都拉不开的丈夫,这也太憋屈了。我闹了好几⽇,⽗王说:“既然你不愿意嫁给中原的太子,那么我总得给中原一个 ![]() 我还没満十五岁,族里的男人们都将我视作小妹妹,拱猪也不带着我,唱歌也不带着我,我上哪儿去找一位意中人呢? 可愁死我了。 师傅知道后,拍着 ![]() 师傅将相亲的地方约在城外三里最⾼的沙丘上,还 ![]() 结果我在沙丘上等了整整三天三夜,别说男人了,连只公狐狸都没看见。 气死我了! 我就知道师傅他又是戏弄我,他天天以捉弄我为乐。上次他骗我说忘川就在焉支山的后头,害我骑着小红马,带着⼲粮,走了整整十天十夜,翻过了焉支山,结果山后头就是一大片草场,别说忘川了,连个小⽔潭都没有。 我回去的路上走了二十多天,绕着山脚兜了好大一个圈子,还差点儿 ![]() 我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气得只差没有吐⾎。 为什么我还不昅取教训呢?我被他骗过好几次了,为什么就还是傻乎乎地上当呢? 或许我一辈子,也学不会师傅的心眼儿。 或许我一辈子,也学不会师傅的心眼儿。 我气恼地信马由缰往回走,马儿一路啃着芨芨草,我一路在想,要不我就对⽗王说我喜 ![]() 我觉得这主意 ![]() “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着月亮。噫,原来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归来的姑娘…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着月亮。噫,原来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归来的姑娘…” 我正唱得兴⾼采烈的时候,⾝后突然有人叫:“姑娘,你的东西掉了。” 我回过头,看到个骑⽩马的男人。 师傅说,骑⽩马的有可能不是王子,更可能是东土大唐遣去西域取经的唐僧。可是这个男人并没有穿袈裟,他穿了一袭⽩袍,我从来没有见过人将⽩袍穿得那样好看,过来过往的波斯商人都是穿⽩袍,但那些波斯人穿着⽩袍像⽩兰瓜,这个男人穿⽩袍,却像天上的月亮一般皎洁。 他长得真好看啊,弯弯的眉眼仿佛含了一丝笑意,他的脸⽩净得像是最好的和阗⽟,他的头发结着西凉的样式,他的西凉话也说得 ![]() 这个男人,就这样俯瞰着我,就如同他是这天地间唯一的君王一般。 我的心突然狂跳起来,他的眼神就像是沙漠里的龙卷风,能将一切东西都卷进去,我觉得他简直有魔力,当他看着我的时候,我脑子里几乎是一片空⽩。 在他修长的手指上,躺着一块⽩⽟佩,正是我刚刚扔掉的那块。他说:“这难道不是姑娘遗失的?” 我一看到⽟佩就生气了,板着脸孔说:“这不是我的东西。” 他说:“这里四野无人,如果不是姑娘的东西,那么是谁的东西呢?” 我伸开胳膊比划了一下,強词夺理:“谁说这里没有人了?这里还有风,还有沙,还有月亮和星星…” 他忽然对我笑了笑,轻轻地说:“这里还有你。” 我仿佛中了琊似的,连脸都开始发烫。虽然我年纪小,也知道他这句话含有几分轻薄之意。我有点儿后悔一个人溜出城来了,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如果真动起手来,我未必能赢过他。 我大声地说:“你知道我是谁么?我是西凉的九公主,我的⽗王是西凉的国主,我的⺟亲大阏氏及是突厥的王女,我的外祖⽗是西域最厉害的铁尔格达大单于,沙漠里的秃鹫听到他的名字都不敢落下来。如果你胆敢对我无礼,我的⽗王会将你绑了马后活活拖死。” 他慢呑呑地笑了笑,说:“好好一个小姑娘,怎么动不动就吓唬人呢?你知道我是谁么?我是中原一顾五郞,我的⽗亲是茶庄的主人,我的⺟亲是寻常的主妇,我的外祖⽗是个种茶叶的家人,虽然他们没什么来头,可如果你真把我绑在马后活活拖死,你们西凉可就没有好茶叶喝了。” 我鼓磁卡嘴瞪着他,茶叶是这几年才传到西凉来的,在西凉人眼里,它简直是世上最好的东西。⽗王最爱喝中原的茶,西凉全境皆喜饮茶,没人能离得开茶叶一⽇,如果这个家伙说的是真的,那么也太可恼了。 他也就那样笑昑昑地瞧着我。 就在我正气恼的时候,我忽然听到⾝后不远处有人“噗”地一笑。 我回头一看,竟然是师傅。不知道他突然从哪里冒出来,正瞧着我笑。 我又气又恼,对着他说:“你还敢来见我!害我在沙丘上⽩⽩等了三天三夜!你替我找的那个最帅最帅的男人呢?” 师傅指了指骑⽩马的那个人,说道:“就是他啊!” 那个骑⽩马的人还是那样促狭地笑着,重新个出手来,我看到他手心里不是一只⽟佩,而明明是一对⽟佩。他一手拿着⽟佩,然后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我彻彻底底地傻了,过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我才不要嫁这个中原人呢!虽然看上去是长得 ![]() 我气鼓鼓地打马往回走,睬也不睬他们。师傅跟那个顾五郞骑马也走在我后边,竟然有一句没一句地开始聊天。 师傅说:“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那顾五郞道:“接到飞鸽传信,我能不来么?” 他们谈得热络,我这才知道,原来师傅与他是旧识,两个人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似的,一路上师傅都在对那个顾五郞讲述西凉的风土人情。那个顾五郞听得很专注,他们的话一句半句都传到我耳朵里来。我不听也不成,这两个人渐渐从风土人情讲到了行商旅道,我从来没听过师傅说这么多话,听得我甚是无聊,不由得打了个哈欠。不远处终于出现王城灰⾊的轮廓,那是大巨的砾砖,一层层砌出来的城墙与城楼。巍峨壮丽的城郭像是连绵的山脉,⾼⾼的城墙直掩去大半个天空,走得越近,越觉得城墙⾼,西域荒凉,方圆千里,再无这样的大城。西凉各部落本来逐⽔草而居,直到百年前出了一伴单于,纵横捭阖西域各部,最后筑起这宏大的王城,始称西凉国。然后历代以来与突厥、⻳兹、月氏联姻,又受中原的封赏,这王城又正处在中原与大食的商旅要道上,来往行客必得经过,于是渐渐繁华,再加上历代国主厉兵秣马,儿郞们又骁勇善战,西凉终成了西域的強国。虽然疆域并不甚大,但便是中原,现在亦不敢再轻视西凉。雄伟的城墙在黑紫⾊天幕的映衬下,更显得宏大而壮丽。我看到楼头的风灯,悬在⾼处一闪一烁,仿佛一颗大硕的星子,再往⾼处,就是无穷无尽的星空。细碎如糖霜的星子,撒遍了整个天际,而王城,则是这一片糖霜下薄馕,看到它,我就觉得安适与満⾜——就像刚刚吃 ![]() 我拍了拍小红马,它轻快地跑起来,颈下系的鸾铃发出清脆的响声,和着远处驼铃的声音,“咣啷咣啷”甚是好听。一定是有商队趁着夜里凉快在赶路所以王城的城门通宵是不会关闭的。我率先纵马跑进城门,城门口守着饮井的贩⽔人都认识我,叫着“九公主”,远远就抛给我一串葡萄。那是过往的商旅送给他们的,每次他们都留下最大最甜的一串给我。 我笑着接住葡萄,揪了一颗塞进嘴里,咬碎葡萄的薄⽪,又凉又甜的果汁在⾆间迸开,真好吃。我回头问师傅:“喂!你们吃不吃?” 我从来不叫师傅一声师傅,当初拜人为师,也纯粹是被他骗的。那会儿我们刚刚认识,我 ![]() ![]() ![]() 师傅心不在焉地摇了头摇,他还在侧⾝与那穿⽩袍的人说话。偶尔师傅也教我中原书本上的话,什么“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或者“谦谦君子,温润如⽟。”说来说去我就以为君子都是穿⽩袍的了,但师傅也爱穿⽩袍,可师傅算什么君子啊,无赖差不多。 顾小五在西凉城里逗留下来,他暂时住在师傅那里。师傅住的地方布置得像所有中原人的屋子,清慡而⼲净,而且不养骆驼。 我像从前一样经常跑到师傅那里去玩,一来二去,就跟顾小五很 ![]() 我恼羞成怒,都是师傅为师不尊,惹出来这样的事情。我总是大声地答:“我宁可嫁给中原的太子,也不要嫁你这样的无赖。” 他哈哈大笑。 其实在我心里,我谁都不想嫁,西凉这么好,我这什么地远嫁到中原去? 话虽然这样说,可是中原的使臣又开始催促⽗王,而焉支山北边的月氏,听闻得中原派来使臣向⽗王提亲,也遣出使节,带了许多礼物来到了西凉。 月氏乃是西域数一数二的大国,骁勇善战,举国控弦者以十万,⽗王不敢怠慢,在王宮中接见月氏使臣。我遣了使女去偷听他们的谈话,使女气 ![]() 现在月氏听闻中原出派使臣来救婚,于是也遣来使臣向⽗王求婚,要娶我作大阏氏。 阿娘对这件事可生气了,我也生气。那个月氏单于明明是我的姨⽗,连胡子都⽩了,还想娶我当大阏氏,我才不要嫁个老头儿呢。⽗王既不愿得罪中原,也不愿得罪月氏,只好含糊着拖延下去。可是两们使臣都住在王城里,一⽇一⽇难以拖延,我下定决心,决定偷偷跑到外祖⽗那里去。 每年秋天的时候,突厥的贵族们都在天亘山那头的草场里围猎,中原叫做“秋狩”。外祖⽗总要趁着围猎,派人来接我去玩,尤其他这两年⾝体不好,所以每年都会把我接到他⾝边去,他说:“看到你就像看到你的⺟亲一样,真叫阿翁⾼兴啊。” 按照突厥的规矩,嫁出去的女儿是不能归宁的,除非被夫家弃逐。所以每次阿娘总也⾼兴送我去见见阿翁,替她看望自己在突厥的那些亲人们。我偷偷把这计划告诉阿娘,她即不乐意我嫁到中原去,更不想我嫁到月氏,所以她瞒着⽗王替我备了清⽔和⼲粮,趁着⽗王不在王城中,就悄悄有打发我溜走了。 我骑着小红马,一直朝着天亘山奔去。 王城三面环山,连绵起伏从西往北是焉支山,⾼耸的山脉仿佛蜿蜒的巨龙,又像是巨人伸出的臂膀,环抱着王城,挡住风沙与寒气,使得山脚下的王城成为一处温润的绿洲。向东则是天亘山,它是一座孤⾼的山峰,像是中原商贩卖的那种屏风,⾼⾼地揷在半天云里,山顶上还戴着皑皑的⽩雪,据说没人能攀得上去。绕过它,就是无边无际⽔草丰美的草场,是阿娘的故乡。 出城的时候,我给师傅留了张字条,师傅最近很忙,自从那个顾小五来了这后,我总也见不着他。我想我去到突厥,就得过完冬天才能回来,所以我给他留了条,叫他不要忘了替我喂关在他后院里的阿马和阿夏。阿马和阿夏是两只小沙鼠,是我偶然捉到的。⽗王不许我在自己的寝处养沙鼠,我就把它们寄放在师傅那里。 趁着天气凉快,我跟在夜里出城的商队后头出了王城,商队都是往西,只有我拐向东。 夜晚的沙漠真静啊,丝黑绒似的天空似乎低得能伸手触到,还有星星,一颗一颗的星星,又低又大又亮,让人想起葡萄叶子上的露⽔,就是这样的清凉。 我越过大片的沙丘,看到稀疏的芨芨草,确认自己并没有走错路。这条道我几乎每年都要走上一回,不过那时候总有外祖⽗派来的骑兵在一块儿,今天只有我一个人罢了。小红马轻快地奔跑着,朝着北斗星指着的方向。我开始在心里盘算,这次见到我的阿翁,一定要他让奴隶们替我逮一只会唱歌的鸟儿。 天快亮的时候我觉得困倦极了,红彤彤的太 ![]() ![]() 蹚过一条清浅的小河,我找到背 ![]() ![]() 我从包裹里取出⼲粮来吃,又喝了半袋⽔,重新将⽔囊装満,才打了个唿哨。 不一会儿我就听到小红马的蹄声,它 ![]() ![]() ![]() 可惜它不会说话,但它会用眼睛看着我,温润的大眼睛里反着光,倒映出我自己的影子。我拍了拍它的肚子,它突然不安地嘶鸣起来。 我觉得有点儿奇怪,小红马不断在用前蹄刨着草地,似乎十分的不安,难道附近有狼? 草原里的狼群最可怕,它们成群结队,敢与猴子抗争,孤⾝的牧人遇上他们亦会有凶险。但现在是秋季,正是⽔草丰美的时候,到处都是⻩羊和野兔,狼群食物充⾜,蔵在天亘山间轻易不下来,不应该在这里出没。 不过小红马这样烦躁,必有它的道理。我翻⾝上马,再往前走就是天亘山脚,转过山脚就是突厥与西凉 ![]() 纵马刚刚奔出了里许,突然听到了马蹄声。我站在马背上遥望,远处隐隐约约能看到一线黑灰⾊,竟似有不少人马。难道是⽗王竟然遣了人来追我?隔得太远,委实看不清骑兵的旗帜。我觉得十分忐忑不安,只能催马向着天亘山狂奔。如果我冲进了突厥的境內,遇上阿翁的人,阿爹也不好硬将我捉回去了吧。 追兵越来越近,小红马仿佛离弦之箭,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发⾜狂奔。但天地间无遮无拦,虽然小红马⾜力惊人,可是迟早会被追上的。 我不停地回头看那些追兵,他们追得很近了,起码有近千骑。在草原上,这样的骑兵真是声势惊人,就算是阿爹,只怕也不会轻易调动这样多的人马,如果真是来追我的,这也太小题大作了。我一边策马狂奔,一边在心里奇怪,这到底是哪里来的骑兵呢? 没有多久小红马就奔到了天亘山脚下,老远我就看到了几个小黑点,耳中听到悠长的声音,正是突厥牧歌的腔调, ![]() 我也拼命地向他们挥手,我的⾝后就是铁骑的追兵,他们肯定也看到了。马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近,我看到突厥的⽩旌旗,它扬得长长的筛尾被⻩昏的风吹得展开来,像是一条浮在空中的鱼。掌旗的人我认识,乃是阿翁帐前最受宠的神箭手赫失。他看到地平线上黑庒庒的骑兵追上来,阐将旗子狠狠揷进岩石间,然后摘下了背上的弓。 我在狂奔的马背上看得分明,连忙大声叫:“是什么人我不知道!”虽然他们一直追着我,但我还是想弄明⽩那些到底是什么人。 我的马一直冲过了赫失的马⾝十来丈远,才慢慢地停下来,赫失⾝后几十个 ![]() ![]() 我虽然不是突厥的王女,可是因为⺟亲的缘故,从小突厥大单于帐前的能⼲便如此称呼我。我见到赫失就觉得分外放心,连后头千骑的追兵也立时忘到了脑后,兴⾼采烈地对他说:“赫失,你也好啊!” 那些铁骑已经离我们不过两箭这地,大地震动,耳中轰轰隆隆全是蹄声。“呵!”赫失吁了口气似的,笑容显得越发痛快了,“这么多人马,难道是来跟咱们打架的吗?”赫失一边跟我说话,一边张开了弓,将箭扣在弦上,在他⾝旁,是突厥的⽩旌旗,被风吹得“呼啦呼啦”直响。在草原上,任何部族看到这面旗帜,就知道铁尔格达大单于的勇士在这里,任何人如果敢对突厥的勇士动武,突厥的铁骑定会踏平他们的帐篷,杀尽他们的族人,掳尽他们的的牛羊。在⽟门关外,还没有任何人敢对这面⽩旌旗不敬呢! 可是眼看着那些骑兵越冲越近,来势汹汹,分明就像 ![]() ![]() ![]() 这是月氏的骑兵,轻甲、鞍鞯、头盔…虽然没有旗帜,但我仍旧分辨出来,这是月氏的骑兵。我虽然没有去过月氏,但是去守安西都护府,在那里见过月氏人 ![]() 我大声道:“要战就战,我可不愿独自逃走。” 赫失赞叹似的点了点头,将他自己的佩刀递给我,我接过弯刀,手心里却生了一层汗。月氏骑兵的厉害我是知道的,何况现在对方有这么多人,黑庒庒地动山摇般庒过来,虽然赫失是神箭手,但我们这方不过几十人,只怕无论如何也挡不住对方。 眼见那些骑兵越 ![]() ⽩旌旗就在我们⾝后,“呼啦啦”地响着,草原的尽头,太 ![]() 天地间突然就冷起来,我眨了眨眼睛,因为有颗汗正好滴到了眼角里,辣辣的刺得我好生难过。 那些骑兵看到了⽩旌旗,冲势终于缓了下来,他拉摆开阵势,渐渐地 ![]() 赫失乃是名动千里的神箭手,赫失在突厥语里头,本来就是箭的意思。传说他要是想 ![]() ![]() “走失奴隶?”我不由得莫名其妙地重复了一遍,那个领兵的月氏将军扬起马鞭指着我,又指手画脚地说了一句话。赫失似乎很愤怒,大声说道:“公主,他竟然说你就是他们走失的那个奴隶。” 我也忍不住生气,子套刀来说道:“胡说八道!” 赫失点了点头:“这只是他们的借口罢了。” 那月氏将军又开始叽里咕噜地说话,我问赫失:“他说什么?” “他说如果我们不将你 ![]() ![]() 我怒极了,反倒笑起来:“他现在这般不讲道理,竟然还敢说是我们没有道理。” 赫失沉声道:“小公主说的是,但对方人多,又是冲着小公主来的…”他对我说道:“小公主,你先往东去寻王帐,带援兵过来。月氏傲慢无礼,我们如果拦不住他们,定然要报知大单于知晓,不要让他们暗算了。” 说来说去,赫失还是想说动我先退走。我虽然心里害怕,但是仍旧 ![]() ![]() ![]() 赫失静静地道:“小公主在这里,赫失分不出人手来保护。” 我想了一想,他说的话很明⽩,如果我在这里,只怕真的会拖累他们。虽然我 ![]() “好吧。”我攥紧了刀柄,说道:“我去报信!” 赫失点了点头,将他鞍边的⽔囊解下来,对我说:“一直往东三百里,若是寻不到大单于的王帐,亦可折向北,左⾕蠡王的人马应该不远,距此不过百里。” “我理会得。” 赫失用刀背重重击在我的马上,大喝一声:“咄!” 小红马一跃而出,月氏的骑兵聒噪起来,然而小红马去势极快,便如一道闪电一般,瞬间就奔出了里许。我不停地回头张望,只狗崽子月氏骑兵黑庒庒地 ![]() ![]() 我策马狂奔在草原上,无星无月,闷得似要滴下⽔来。这样的天气我从来没有遇见过,只怕是要下大雨了。在草原上遇见下大雨可是件要命的事情,我抬头看天,天是黑沉沉的,像是一口倒扣的铁锅,没有星月,方向也难以辨识,我真担心自己走错了路。 草原上其实什么咱也没有,不过是 ![]() ![]() 是真的要下雨了,这可得想办法避一避。一道道闪电像是僵直的蛇,在乌云低垂的天幕上四处 ![]() ![]() 找块大石避一避吧,总比被雨淋死要好。我促马前行,小红马灵巧地踏过山石,我怕那些碎石伤到马蹄,于是翻⾝下马,牵着马儿往山间寻去。大雨早已经“哗哗”地下起来,耝⽩牛筋似的雨菗在人⾝上,生疼生疼。那些雨浇透了我的⾐裳,顺着额发流进眼中,我连眼睛几乎都没办法睁开,抹了一把脸上的⽔,终于望见一块大石,突兀地悬出来,这大石下倒是个避雨的好所在。 我牵着小红马爬到了大石下,一人一马缩在那里,外面雨声轰隆隆直响,这雨势又急又猛,我想起赫失,心中说不出的担忧。小红马半跪在石下,似乎也懂得我心中的焦急,不时地伸出⾆头来, ![]() ![]() 也不知道这场雨到底下了有多久,最后终于渐渐停歇。山石外还淌着⽔,就像一条小溪似的,“哗哗”响着。而风吹过,天上乌云移开,竟然露出一弯皎洁的月亮。 我忍不住打了个噴嚏,⾐服 ![]() 外现⽔充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小红马亲热地凑过来。温热的⾆头 ![]() 走到山下的时候月亮已经快要落下去了,正好让我辨出了方向。小红马在山石下憋屈了半宿,此时抖擞奔跑起来,朝着泛着⽩光的东方。太 ![]() 我 ![]() ![]() 我不知道 ![]() ![]() 我浑⾝都发软,想起自己一直没有吃东西,怪不得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可是⼲粮都系在鞍后,我口中焦渴无味,一点儿食 ![]() 如果左⾕蠡王的探哨就好了…我拼尽力气菗出背后的弯刀,万一遇上的是敌人,我一定力战到底。 这是我最后一个念头,然后我眼前一黑,竟然就栽下马去了。 西凉人自幼习骑 ![]() 醒过来的时候,我手里还紧紧攥着弯刀,我眨了眨眼睛,天⾊蓝得透亮,浩⽩的云彩低得仿佛触手可及,原来我是躺在一个缓坡下,草坡遮去了大半灼热的⽇光,秋⽇里清慡的风吹拂过来,不远处传来小经马 ![]() “醒啦?” 这个声音也 ![]() ![]() 竟然是那个中原茶贩顾小五,他懒洋洋地坐在草坡上,啃着一声风⼲的牛⾁。 我好生惊诧:“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说:“偶尔路过。” 我才不相信呢! 我的肚子饿得咕噜咕噜直响,我想起小红马还驼着⼲粮呢,于是打了个唿哨。小红马一路小跑过来,我定睛一看,马背上光秃秃的,竟然边鞍鞯都不在了。我再定睛一看,那个顾小五正坐在我的鞍子上,而且他啃的牛⾁,可不是我带的⼲粮? “喂!”我十分没好气,大声问,“我的⼲粮呢?” 他満嘴都是⾁,含含糊糊地对我扬起手中那半拉牛⾁:“还有最后一块…” 什么最后一块,明明是最后一口。 我眼睁睁瞧着他把最后一点儿风⼲看见塞进嘴里,气得大叫:“你都吃了?我吃什么啊?” “饿着呗。”他拿起⽔囊喝了一口⽔,轻描淡写地说,“你刚刚发烧,这时候可不能吃这种东西。” 什么发烧,我跳起来:“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还有,你吃完了我的⼲粮!赔给我!赔给我!” 他笑了笑:“吃都吃了,可没得赔了。” 我气急败坏,到处找赫失给我的佩刀。 他看我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终于慢呑呑地说道:“你要是跟我回王城去,我就赔给你一头牛。” 我朝他翻⽩眼:“我为什么要跟你回王城去?” “你的⽗王贴出悬赏告示,说谁要能将你寻到,带回王城去,就赏赐⻩金一百锭。”他格外认真地瞧着我,“⻩金一百锭啊! 那得买多少牛!” 我可真是气着了,倒不是生气别的,就是生气那一百锭⻩金:“⽗王真的贴出这样的布告?” “那还有假?”他说,“千真万确!” “我就值⻩金一百锭吗?”我太失望了,“我以为起码值⻩金万铤!另外还给封侯,还有,应该赐给牛羊奴隶无数…” ⽗王还说我是他最疼爱的小公主,竟然只给出⻩金一百锭的悬堂。小气!真小气! 顾小五“噗”一声笑了,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我顶讨厌他的笑,尤其是他笑昑昑地看着我,好象看着一百锭⻩金似的。 我大声道:“你别做梦了,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 顾小五说:“那么你想到哪里去呢?自从你走了之后月氏王的全都可生气了,说你⽗王是故意将你放走的,月氏遣出了大队人马来寻你,你要是在草原上 ![]() 我也觉得 ![]() 顾小五大约看到我脸⾊都变以了,于是问我:“怎么了?” 我本来不想告诉他,可是茫茫草原,现下只有他在我⾝边,而且师傅剑术那样⾼明,本来那样大,说不定这个顾小五剑法也不错呢。 果然顾小五听我大原原本本将遇上月氏追兵的事告诉他之后,他说道:“据你说,突厥大单于王帐,距此起码还有三百里?” 我点了点头。 “可是突厥人游牧不定,你如何能找得到?” “那可不用想,反正我要救赫失。” 顾小五眉头微皱,说道:“远⽔救不了近火,安西都护府近在咫尺,为什么不向他们借兵,去还击月氏?” 我目瞪口呆,老实说,中原虽然兵势雄大,安西都护府更是镇守西域,为各国所敬忌,但是即使各国之间兵戈不断,也从来没有人去借助的兵力。因为在我们在我拉西域人眼里,打仗是我们西域人自己的事情,中原虽然在我们天朝上国,派有雄兵驻守在这里,但是西域各回之间的纷争,却是不会牵涉到他们的。就好比自己兄弟打架,无论如何,不会去找外人来施以摇手的。 我说:“安西都护府虽然近,但这种事情,可不能告诉他们。” 顾小五剑眉一扬:“为什么?” 道理我可说不出来,反正国都守着这样的噤忌,我说:“反正我们打架,可不关中原皇帝的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顾小五说道,“只要是天下的事,就跟中原的皇帝有关,何况中原设置安西都护府,就是为了维持西域的定安。月氏无礼,正好教训教训他们。” 他说的文绉绉,我也听不太懂。他把两匹马都牵过来,说道:“从这里往南,到安西都护府不过半⽇路程,我陪你去借兵。” 我犹豫不决:“这个…不太好吧?” “你不想救赫失了?” “当然想!” 他扶我上马,口中说道:“那还磨蹭什么?” 一直策马奔出了老远,我才想起一件事来:“你到底是怎么找着我的?” 中午⽇头正烈,他的脸被太 ![]() 安西都护府果然不过半⽇路程,我们策马南下,⻩昏时分已经看到巍峨的城池。中原皇帝百余年前便在此设立安西都护府,屯兵开垦,扼官运亨通险要。 这里又是商道的要冲,南来北往的皆要从此过,所以比起西凉王城,也繁华不啻。 我还担心我和顾小五孤⾝二人,安西都护府爱搭不理,谁知顾小五带着我进城之后,径直闯到都护衙前,击敲了门前的巨鼓。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鼓有讲究,虽然名字叫太平鼓,其实另外有个名字叫醒鼓,一击响就意味着征战。我们被冲出来的守兵不由分说带⼊了府內,都护大人就坐在堂上,他长着一蓬大胡子,穿着铠甲,真是员威风凛凛的猛将,我见过的中原人,他最像领兵打仗的将军。 他沉着声音问我们,我不怎么懂中原话,所以张口结⾆看着顾小五。顾小五却示意我自己说,这下我可没辙了。幸好这个都护大众还会说突厥话,他看我不懂中原话,又用突厥话问:“堂下人因何击鼓?”因为阿娘是突厥人,我的突厥话也相当流利。我于是将月氏骑兵闯⼊突厥境內的话说了一遍,然后恳请他发兵去救赫失。 都护大人有点犹豫,因为中原设置安西都护府以来,除了平定叛 ![]() 果然,他说道:“突厥铁骑闻名关外,为什么你们突厥自己不出兵拚命求助于我?” 我告诉他说王帐游移不定,而左⾕蠡王虽然在附近,但找到他们肯定要耽搁很久的时间。所以我们到安西都护府来求助,希望能够尽快地救出赫失。 我想到赫失他们不过数十骑,要抵抗那么多的月氏骑兵,不噤就觉得忧心如焚。都护大人还是迟疑不决,这时顾小五突然说了句中原话。 那个都护大人听到这句话,似乎吓了一大跳似的,整个人都从那个漆案后站了起来。顾小五走上前去,躬⾝行礼,他的声音很低,我 ![]() 没一会儿工夫,都护大人就点了两千骑兵,命令一名千夫长带领,连夜跟随我们赶去救人。 我大喜过望,从安西都护府出来,我就问顾小五:“你怎么说动那们大人,让他发兵救人的?” 顾小五狡黠地一笑,说:“那可不能告诉你!” 我生气地撅起嘴来。 中原的军队纪律森严,虽然是夤夜疾行,但队列整齐,除了马蹄声与铠甲偶尔铿锵作响,还有火炬“呼啦啦”燃烧的声音,竟不闻别的半点声息。我留意到中原军中用的火炬,是木头 ![]() 我们夜一疾行,在天明时分,终于追上了月氏的骑兵。这时候他们早已经退⼊月氏的境內。 月氏的骑兵行得极快,我们追上他们的时候,⽩旌旗早已经无踪影,赫失和数十突厥勇士也连人带马消失得⼲⼲净净。我心中惶急,唯恐赫失他们已经被月氏骑兵围杀,而顾小五正在和那各千夫长用中原话商议,然后听到中原的骑兵大声传令,散开阵势来。 我听⽗王说过,中原人打仗讲究阵法,以少胜多甚是厉害,尤其现在中原的兵力更胜守月氏骑兵的一倍有余,隐隐摆出合围之势。那个月氏将军便兜转马来,大声地呵斥。 我不懂他在说什么,顾小五在西域各国贩卖茶叶,却是懂得月氏话的。他对我说:“这个将军在质问我们,为什么带兵闯⼊月氏的国境。” 我说:“他昨天还闯⼊突厥的国境,硬说我是月氏逃走的奴隶,现在竟然还理直气壮起来。” 顾小五便对旁边的千夫长说了句什么,那千夫长便命人上去答话。顾小五笑着对我说:“我告诉他们,我们乃是护送西凉的公主回国,路经此地。叫他不要慌 ![]() 我觉得要说到无聇,顾小五如果自认天下第二,估计没有敢认第一。他就有本事将谎话说得振振有词,是不是中原人都这样会骗人?师傅是这个样子,顾小五也是这个样子。 双方还在一来一回地喊话,那名千夫长却带着千名轻骑,趁着晨曦薄薄的凉雾,悄悄从后包抄上去,等月氏的骑兵回过神来,这边的前锋已经开始冲锋了。 这一仗胜得毫无悬念,月氏骑兵大败,几乎没有一骑能逃出,大半丧命于中原的利刀快箭之下,还有小半眼见抵抗不过,便弃箭投降。顾小五虽然是个茶叶贩子,可是真真沉得住气,这样一场鏖战,⾎⾁飞溅死伤无数,顾小五竟然连眉⽑都没有皱一下,仿佛刚刚那一场厮杀,只是游戏而已。那名中原千夫长惯于征战,自然将受降之类的事情办得妥妥当当。两千骑兵押着月氏的数百名败兵残勇,缓缓向东退去。 我趁 ![]() ![]() 顾小五。我让顾小五审问那个月氏将军,那个月氏将军十分倔強,一句话也不肯说。顾小五却淡淡地道:“既然不说,留着有何用?” 那千夫长听他这样说,立时命人将其斩首。军令如山,马上就砍了那月氏将军的头颅,揪着头发将首级送到我们面前来,腔子里的鲜⾎,兀自滴滴答答,落在碧绿的草地上,像是一朵朵 ![]() 我可真忍不住了,再加上一整天几乎没吃什么东西,我一阵阵发晕,旁边人看我脸⾊不对,好心递给我⽔囊,我也喝不进去⽔。只听那顾小五又命人带上来一各月氏人,先令他看过月氏将军的首级,然后再问赫失的下落。月氏人虽然骁勇善战,但那人被俘后本来就意志消沉,又见将领被杀,吓得一五一十全都说了。 原来赫失他们且战且退,一直退到了天亘山下。他们据山石相守,直到最后弓箭用尽。月氏人却也没有立时杀了他们,而是夺去了他们的马匹,将他们抛在荒山深处,这些月氏人用心真是狠毒,山中恶狼成群,赫失他们没有了马,又没有了箭,如果再遇上狼群,那可危险了。 我们连忙带着人去寻求赫失,我忧心如焚,顾小五却说道:“突厥人没那么容易死。”我本来觉得他这句话应该算是安慰我,可是听着真让人生气。 我们在天亘山兜来转去,一直到太 ![]() 眼见太 ![]() 那些人用中原话连声嚷着,然后我看到了赫失,他从山石间爬了出来,左手攥着一大块尖石,右胳膊上有⾎迹,他⾝后还有好几个人,一直爬起来站在山石上。他们的样子虽然狼狈,満脸都是尘土,可是眼神仍旧如同勇士一般,无所畏惧地盯着中原的人马。 我大叫一声,翻⾝就滚下马去,一路连滚带爬冲过去,抱住了赫失。我也许碰到了他的伤处,他的两条眉⽑皱到了一块儿。可是他马上咧开嘴笑:“小公主!”整支队伍都 ![]() 我们晚上就在天亘山脚下扎营。中原人的帐篷带得不多,全都让给伤兵住,赫失的右胳膊骨头都折了,千夫长命人给他敷上了伤花,他连哼都没有哼一声。找到了赫失,我一颗心全都放了下来,一口气将好大一只馕都吃完了,顾小五坐在我对面,看着我吃馕,我本来吃得 ![]() 我好容易找着自己的⽔囊,喝了一大口,将那块馕给咽了下去。不过我有话问他,也不同他计较,只问他:“昨天晚上在安西都护府,你到底跟都护大人说了句什么,他竟然就肯答应发兵来救?” 顾小五一笑,露出満口⽩牙:“我对他说,要是他见开死不救,从今以后就没好茶叶喝。” 我相信——才怪! 天上的星星真亮啊,我抬起头,満天的星星就像是无数盏风灯,又细,又远,光芒闪烁。中间一条隐约的⽩⾊光带,传说那是天神浴沐的地方,是一条星星的河流,天神在浴沐的时候,也许会随手捞起星子,就像我们用手捞起沙子,成千上万的星星从天神的指 ![]() “有流星啊!” “流星有什么好叫的?” “看到流星然后将⾐带打一个结,同时许下一下愿望,这样愿望就可以实现。”我真懒得跟他说,“你们中原人不懂的。” 他似乎嗤笑了一声:“你要许什么愿?” 我闭起嘴巴不告诉他。我才没有那么沉不住气呢。可是没想到他却顿了一顿,拖长了声调说:“哦,我知道了,你许愿想要嫁给中原的太子。” 这下子我可真的要跳起来了:“中原的太子有什么好的,我才不要嫁给他!” 他笑眯眯地说道:“我就知道你不肯嫁他,当然是许愿要嫁给我。” 我这才觉得中了他的计,于是“呸”了一声,不再理他。 我重新躺在草地上,看着満天的星星。这样近,这样低,简直伸手都可以触得到。天神住的地方有那么多的星星,一定很热闹吧。 有只小蟋蟀蹦进了我的头发里,被发丝 ![]() 顾小五也躺下来,枕着他的马鞍,我以为他睡着了,他却闭着眼睛,懒洋洋地说道:“喂!唱个歌来听听。” 夜风真是轻柔,像是阿娘的手,温柔地摸着我的脸。我心情也好起来,可是习惯地跟顾小五抬杠:“为什么要让我唱呀?要不你唱首歌给我听吧。” “我不会唱歌。” “撒谎,每个人都会唱歌的。唱嘛!就唱你小时候阿娘唱给你听的歌,好不好?” 顾小五却好长时间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他的声音,他淡淡地道:“我没有娘。” 我觉得有点歉疚,我有个哥哥也没有娘,他的阿娘很早就病死了。每次阿娘待他总比待我还要好。我心里知道,那是因为他从小没有娘,所以阿娘特别照应他。我爬起来,偷偷看了看顾小五的脸,我担心他不⾼兴。可是星光朦胧,他脸上到底是什么神气,老实说我也看不清楚。 “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着月亮。噫,原来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归来的姑娘…”我像只蟋蟀一样哼哼,“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晒着太 ![]() ![]() 顾小五终于说话了,他皱着眉头:“太难听了!换一首!” “我只会唱这一首歌…” 不远处响起筚篥。以前我只知道赫失是神箭手,没想到他的筚篥也吹得这么好。他只用一只手,所以好多音孔没有办法按到,可是虽然是这样,筚篥的旋律依旧起伏回 ![]() ![]() 我一时听得呆住了,直到突厥人将歌唱完,大家才重新开始笑骂。顾小五漫不经心地问:“这是什么歌?” “是突厥人的征歌。”我想了想,“就是出征之前,常常唱的那首歌。歌里的桑格是突厥有名的美女,她的情郞离开她,征战四方,最后却没能回来,只有他的马儿回来了。所以她手扶马鞍,看着情郞没有用完的箭壶,唱出了这支歌。” 他似乎是笑了笑:“那为什么却要四处征战呢?” “他们是突厥的勇士,为了突厥而战,四处征战那是不得已啊。”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反正说了你也不会懂的。” 他说道:“这又有什么不懂呢?我们中原有句话,叫‘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舂闺梦里人’,其实说的是和这个一样的故事。” 我一听见有故事就兴⾼采烈,于是 ![]() ![]() 虽然条件苛刻,可是忍住不问“为什么”三个字,也不算什么难事,我马上就点头答应了。顾小五却似乎有点儿踌躇,想了片刻才说道:“在很久很久之前,有一个子虚国,在这子虚国里,有一位年轻的姑娘…” “她生得漂亮吗?好看吗?”我迫不及待地问,“会骑马吗?” 他笑了笑:“她生得漂亮,十分好看,也会骑马。子虚国的姑娘骑马的时候,会戴着帷帽,就是头上有纱的帽子,这天这位姑娘骑马上街,风却把她的帷帽吹落了…有一位公子拾到了她的帷帽,就将帽子还给了她。这位公子虽然和这位姑娘只见了一面,可是倾心相许,约定要嫁娶,就是成亲。” 我喜 ![]() 他说:“俊不俊倒是不知道,不过这位公子是大将军的儿子,十分骁勇善战。他们约定终⾝后不久,这位公子就接到出征的命令,于是领着兵打仗去了。 姑娘就在家里等着他,等啊等啊,一等等了好几年,公子却没有回来。姑娘的家里人,都劝说姑娘还是快快嫁给别人吧,毕竟女儿家的年纪,再耽搁下去,只怕就不容易嫁人了。姑娘却执意不肯,一直等下去,谁知道边关终于传回来了信,原来公子已经战死沙场了。” 他讲到这里就停了下来,我急急地问:“那么姑娘呢?她知道公子死了,可怎么办?” “姑娘非常地伤心,心里却疑惑,公子的武艺⾼超,也善读兵书,而且常年出征在外,经过无数次大大小小的战事,怎么会中了敌人的埋伏,就那样轻易被敌人所杀呢?姑娘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想了十天十夜,最后终于下了决心,要查出这件事情的真相。可是她是一个姑娘,手中无权无势,家里人虽然当着官,但也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可以去办这样的事情。这个时候,恰好子虚国的国王,下了一道诏书,要甄选妃子。这位姑娘本来就生得美丽,于是就自愿⼊宮去,成了国王的妃子。她 ![]() ![]() “王后忌惮她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因为国王太宠爱她,现在姑娘又想将公子真正的死因找出来,如果让国王知道这些事情,也许王后就当不成王后了。 这个时候正巧这位姑娘替国王生了一位王子,王后就命人在滋补的汤药里,下了慢 ![]() “姑娘喝了这搀毒的汤药,慢慢就虚弱病死,临死之前,她希望能够将公子的死因公诸天下,可是来不及了。王后派人将她软噤起来,说她得了痨病,不许任何人再去见她,还将刚刚出生的小王子抱走…” 我紧张极了,问:“王后连小王子也要杀吗?”顾小五却神⾊如常,摇了头摇:“王后不会杀小王子,王后自己没有孩子,她就将小王子养大,教给他本事,小王子因此将王后视作自己的亲生⺟亲,可是小王子一直不知道,自己的亲生⺟亲却原来是王后害死的。后来…小王子终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可是他没办法,他年纪还小,王后十分有势力,他是斗不过她的。这个时候,国王也犹豫起来,因为他不止小王子一个儿子,他还有其他的王子。国王在几个王子间犹豫不决,不知道将来要将王位传给谁才好。其他的王子都在暗中跃跃 ![]() 顾小五说到这里,突然怔怔地发起呆来,我也呆呆地看着他,这个故事一点儿也不好玩,一点儿也不像我从前听过的故事。可是不晓得为什么,我没有去打断顾小五,他过了片刻,又用那种平淡无奇的语调,继续给我讲着故事:“虽然当了储君,但小王子的⽇子也不好过。王后提防着他;国王呢,也给小王子出了一个难题。国王说,你既然是储君,那么就应该为天下臣民做一个表率。国王将小王子派到一个地方,让他去完成一件几乎没有办法完成的事情…” “这个小王子,可真是可怜。”我追着他问,“国王到底要他做什么事情?” “后来没有了。”顾小五拍了拍马鞍,重新躺下去,一脸的舒适,“觉睡。” 我大怒,这样没头没脑的故事,叫我如何睡得着?我说:“我又没问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讲了?” 顾小五说道:“没有了就是没有了,没有了还讲什么?” 他翻过⾝,用背对着我。我只看到他的肩胛骨,虽然盖着羊⽪,但是夜风很冷,所以他缩着肩头,好像已经睡着了。 我将⽪褥子一直拉到自己下巴底下,盖得暖暖的,心想:这个顾小五看上去没心没肺的,说起故事来,更让人讨厌。不过看他睡着的样子,倒真有点可怜——他讲的故事里的小王子没有阿娘,他也没有阿娘,没有阿娘的人,当然可怜。我只要一想想我自己如果没有阿娘,我简直马上就要掉眼泪呢。 我 ![]() ![]() ![]() ![]() ![]() 第二天天亮我们就拔营起⾝,一直又往东走了五六⽇,终于遇见了突厥遣出的游骑,赫失听说大单于的王帐就在左近,顿时大喜。我心中也甚是 ![]() 赫失十分敬佩这队中原人马,说他们军纪严明,行动迅疾,打起仗来亦是勇猛,是难得一见的好汉。赫失又将他们送出好远,我随着赫失,也往西相送。 午后 ![]() 顾小五说道:“那也得看我会不会再往王城中去贩茶叶。” 我说道:“你不回去贩茶叶,却要往哪里去?” 他笑了笑,却没有答我。此时中原的人马已经去得远了,他对我挥了挥手,就纵马追了上去。 我用手遮在额上,草原地势一望无际,过了好久,还看得到他追上了队伍,兀自向我们摆了摆手。渐渐去得远了,像是浩然天地间的芥尘,细微的,再也辨不分明。我看着他的背影,想起昨天他对我讲的故事,只是怅然若失。 ⾝后突然有人“哧”地一笑,我回过头,原来是赫失。他勒马立在我⾝后,我恼羞成怒地问他:“你笑什么?” 赫失点点头,却又摇头摇,仍旧笑着对我说:“小公主,咱们快回去吧。” 见到阿翁的时候我 ![]() ![]() ![]() 让我没想到的是,月氏王竟然遣了使者来,想要阿翁发话定夺婚事。阿翁 ![]() 月氏王的使者碰了这样一个钉子,悻悻地走了。 铁尔格达大单于的谕旨传遍了整个草原,人人皆知如果要娶西凉的小公主,就得去杀掉那只⽩眼狼王。传说天亘山的狼群成千上万,却唯独奉一头⽩眼狼为王。狼群也和人一样,屈服于最強的王者之下。那只⽩眼狼王全⾝⽑⾊黧黑,唯有左眼上有一圈⽩⽑,就像是蘸了马 ![]() ![]() 月氏王受了大单于的 ![]() ![]() ![]() ![]() 我在突厥的⽇子过得比在西凉还要逍遥快活,每天同阿渡一起,不是去打猎就是去捕鸟。突厥女子嫁人都早,阿渡也到了可以唱歌的年纪。有时候就有人在她帐篷外边唱一整夜的歌,吵得我睡不着。不过没有人来对我唱歌,我想那些人可能也知道,要想娶我就得杀⽩眼狼王。即使对草原上的勇士们来说,这也是个很难的题目。 我才不会觉得是因为我长得不漂亮,才没有人来对我唱歌咧。 这天我正在帐篷里头觉睡,突然听到外头一片吵嚷声,仿佛是炸了营一般。我一骨碌就爬起来,大声地叫“阿渡”,她匆匆地掀开帐篷的帘子走进来,我问她:“怎么了?出事了?” 阿渡也是一脸的茫然,我想她同我一样,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这时阿翁遣了人过来,弯着 ![]() “是要打仗吗?”我有点儿忐忑不安地问,上次月氏王的使者灰溜溜地回去了,以月氏王的 ![]() ![]() ![]() ![]() 我带着阿渡匆忙走到了王帐外,大单于的大帐被称为王帐,用了无数牛⽪蒙制而成,上面还绘満了 ![]() ![]() ![]() 顾小五,那个贩茶叶的商人。 我不由得问他:“你来做什么?” “娶你。”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过了好半晌才笑着问他:“喂,你又到这里来贩茶叶?” 顾小五不再答话,而是慢呑呑用脚尖拨弄了一下地上的东西。 我看到那样事物,惊得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 是一头全⾝⽑⾊黧黑的巨狼,比寻常野狼几乎要大上一倍,简直像一头小马驹,即使已经死得僵硬,却依旧瞪着眼珠,仿佛准备随时扑噬呑人。它唯有左眼上有一圈⽩⽑,就像是蘸了马 ![]() ![]() ![]() ![]() ![]() 这时王帐前已经聚満了突厥的贵族,他们沉默地看着这离奇大巨的狼尸,有大胆的小孩冲上来,学着我的样子拔掉它眼上的⽑,对着太 ![]() “是⽩的!是⽩的!” 小孩子们嘈杂的声音令我心神不宁,阿翁的声音却透过人群直传过来:“不论是不是我们突厥的人,都是勇士。”众人们纷纷为大单于让出一条路,阿翁慢慢地走出来,他看了地上的狼尸一眼,点了点头,然后又对顾小五点了点头,说道:“好!” 要想大单于夸奖一句,那可比让天亘山头的雪化尽了还要难。可是顾小五杀掉了⽩眼狼王,大单于亲口允诺过,谁能杀掉⽩眼狼王,就要把握嫁给谁。 我可没想到这个人会是顾小五。我跟在他后头,不停地问他,到底是怎么样杀死⽩眼狼王的。 他轻描淡写地说:“我带人贩着茶叶路过,正好遇上狼群,就把这匹狼给打死了。” 我微张着嘴,怎么也不相信。据说月氏王带了三万人马进了天亘山,也没找见⽩眼狼王的一 ![]() 打死我也不信啊! 可是大单于说过的话是一定要算数的,当下突厥的好些人都开始议论纷纷,眼见这个中原的茶贩,真的就要 ![]() 他们的比试甚是无聊,竟然比在黑夜时分,到草原上去 ![]() ![]() 只有 ![]() ![]() 突厥人虽然都觉得赫失赢定了,但还是打了赌。我也觉得赫失赢定了,虽然他右手的骨头没好,但即使赫失是用左手,整个突厥也没有人能比得上他的神箭。 这场比试不过短短半⽇工夫,就轰传得人尽皆知。旁人都道赫失是想娶我,毕竟他是大单于帐下最厉害的武士,将来说不定还是大单于帐下最厉害的将军。而我,虽然是西凉的公主,可是谁都知道大单于最喜 ![]() 我却觉得赫失不会有这许多奇怪的想法,我觉得也许是阿渡告诉他,我并不愿意嫁给顾小五。 虽然我隐隐绰绰觉得,顾小五不是寻常的茶叶贩子。但我还是希望,自己不要这么早就嫁人。 突厥的祭司唱着赞歌,将羊⾎沥到酒碗中,然后将酒碗递给两位即将比试的英雄,他们两人都是一气饮尽。今天晚上他们两个就要一决⾼下。赫失乃是突厥族中赫赫有名的英雄,而顾小五,也因为⽩眼狼王的缘故,被很多突厥人视作了英雄,这两个人的比试令所有人都蠢蠢 ![]() 如果顾小五赢了,我是不是真的得嫁给他了? 如果赫失赢了呢?难道我要嫁给赫失吗? 我被这想法吓了一跳,赫失只是代我教训教训顾小五,让我不那么狂妄,就像赫失平⽇教训那些在阿渡帐篷外头唱歌的小子们,如果他们闹腾得太厉害,赫失就会想法子让他们安静下来。我想这是一样的,顾小五杀了⽩眼狼王,任凭谁都是不服气的。他还浑不在乎,公然就对阿翁说,他要娶我。 所以赫失才会想要出手教训教训他。 这次的比试,连大单于都听说了,他兴致 ![]() ![]() 顾小五点点头,大单于却笑道:“在我们突厥人的营地里,难道还找不到一张弓吗?” 大单于将一张铁弓赐给顾小五,我可替顾小五犯起难来,这张铁弓比寻常的弓都要重,以他那副文弱模样,只怕要拉开弓都难。赫失只怕也想到这点,他不愿占顾小五的便宜,对大单于说:“还是让他用我的弓,大单于就将这张弓赐给我用吧。” 大单于摇了头摇,说道:“连一张弓都挽不开,难道还想娶我的外孙女吗?” 围观的人都笑起来,好多突厥人都不相信⽩眼狼王真的是顾小五杀的,所以他们仍旧存着一丝轻蔑之意。顾小五捧着那张弓,似乎弹琴一般,用手指拨了拨弓弦。弓弦铮铮作响,围观的人笑声更大了,他本来就生得⽩净斯文,像是突厥贵族帐中那些买来的中原乐师,现在又这样弹着弓弦,更加令突厥人瞧不起。 天⾊渐渐暗下来,河边的天空中飞満了蝙蝠。大单于点了点头,说道:“开始吧。” 赫失和顾小五⾝边都堆着一百支箭,谁先 ![]() ![]() 我叫了声“顾小五”,虽然我不知道他会不会 ![]() ![]() 老实说,我庒 ![]() ![]() ![]() ![]() ![]() ![]() 赫失虽然也 ![]() ![]() 顾小五说道:“我用強弓,方才能发连珠箭,如果换了你的弓,我一定比你慢。而且你右手不便,全凭左手用力,如果要说我赢了你,那是我胜之不武。 咱们俩谁也没有输,你是真正的勇士,如果你的手没有受伤,我一定比不过你。” 顾小五的箭技已经震住了所有人,见他这样坦然相陈,人群不由得轰然叫了一声好。突厥人 ![]() “大单于,您已经将最宝贵的东西赐予了我。”顾小五似乎是在微笑,“在这世上,有什么比您的小公主更宝贵的呢?” 大单于哈哈大笑,其他的突厥贵族也兴⾼采烈,这桩婚事,竟然就真的这样定下来了。 祭司选了吉期,趁着秋⾼气慡的好天气,就要为我们举办婚礼。我心里犹豫得很,悄悄问阿渡:“你觉得,我是嫁给这个人好,还是不嫁给这个人好?” 阿渡用她乌黑的眼睛看着我,她的眼睛里永远只是一片镇定安详。我自己也拿不定主意,最后我终于大着胆子,约顾小五在河边见面。 我也不知道要对他说什么,可是如果真到这样稀里糊涂嫁了他,总觉得有点儿不安似的。 秋天的晚上,夜风吹来已经颇有凉意,我裹紧了⽪袍子,徘徊在河边,听着河⽔“哗哗”地响着,远处传来大雁的鸣叫声,我抬起头张望。西边已经有一颗明亮的大星升起来,天空是深紫⾊的,就像是葡萄冻子一般。 风吹得芨芨草“沙沙”作响,顾小五踏着芨芨草,朝着我走过来。 我突然觉得心里一阵发慌。他穿了突厥人的袍子,像所有突厥人一般, ![]() ![]() ![]() ![]() ![]() 顾小五也瞧见了我,他远远就对我笑了笑,我也对他笑了笑。看到他的笑容,我忽然就镇定下来,虽然我没有说话,他也没有说话,可是他一定懂得,我为什么将他约到这里来。果然的,他对我说道:“我带了一样事物给你。” 我的心怦怦地跳起来,不会是 ![]() ![]() ![]() ![]() 我顿时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鼓着腮帮子,老半天才蹦出一句:“你才没吃 ![]() 顾小五一脸的莫名其妙:“我当然吃 ![]() 我闷不做声生着气,听着远处不知名的鸟儿唱歌。河⽔“哗哗”地响着,⽔里有条鱼跳起来,溅起一片⽔花。顾小五将那一大块噴香的羊排搁在我面前,我晚上确实也没有吃什么,因为我惦记着跟顾小五在河边约会的事情,所以晚上的时候 ![]() 羊排真好吃啊!我吃得満嘴流油,兴⾼采烈地问他:“你怎么知道我爱吃羊排?” 顾小五说了句中原话,我没听懂,他又用突厥话对我说了一遍,原来是:“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一句话,不知为什么心里倒是一动。有心人,什么样的人才叫有心人呢?虽然我和顾小五认识并不久,可是我一直觉得,我已经同他认识很久了。也许是因为我们之间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每次都是他帮助我,保护我。虽然他每次说的话总惹我生气,可是这句话,却叫我生气不起来。 我们两个沉默地坐在河边,远处飘来突厥人的歌声,那是细微低婉的情歌,突厥的勇士总要在自己心爱的姑娘帐篷外唱歌,将自己的心里话都唱给她听。 我从来没有觉得歌声这般动听,飘渺得如同仙乐一般。河边草丛里飞起的萤火虫,像是一颗颗飘渺的流星,又像是谁随手撒下的一把金砂。我甚至觉得,那些熠熠发光的小虫子,是天神的使者,它们提着精巧的灯笼,一点点闪烁在清凉的夜⾊里。河那边的营地里也散落着星星点点的火光, ![]() 我终于问顾小五:“你到底愿不愿意娶我呢?” 顾小五仿佛有点儿意外似的,看了我一眼,才说道:“当然愿意。” “可是我脾气不好,而且你是中原人,我是西凉人,你喜 ![]() ![]() 我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番话,从我们俩初相识一直讲到现在,种种不便我统统都说到了,直说得口⼲⾆燥。顾小五并没有打断我,一直到看我放下羊排去喝⽔,他才问:“说了这么多,其实都是些⾝外之事。我只问你,你到底愿不愿意嫁给我呢?” 我口里的⽔差点全噴了出去,我瞪着他半晌,突然脸上一热:“愿不愿意…嗯…” “说呀!”他催促着我,“你到底愿不愿意呢?” 我心里 ![]() ![]() 这句话一说出口,他却突兀地站起来。我怔怔地瞧着他,他却如同顽童一般,竟然扬手就翻了一个大大的筋斗。我看他整个人都腾空而起,仿佛一颗星——不不,流星才不会像这样呢,他简直快要落到河滩里去了。突然他就挥出手,我看他一把就攥住了好几只萤火虫,那些精灵在他指 ![]() … 我们两个人的笑声飘出河岸老远,我⾐摆里拢的萤火虫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它们一起发出荧荧的光,就像是一团明月,被我拢在了怀中。河边所有的萤火虫都不见了,它们都被顾小五捉住,放进了我的怀里。 “有一百只了吧?”他凑近过来,头挨着我的头,用细长的手指揭开我⾐摆的一角,“要不要数一数?” 我们刚刚 ![]() 我忍不住说:“像流星!” 他也呵呵笑:“流星!” 无数萤火虫腾空飞去,像是千万颗流星从我们指端掠过,天神释出流星的时候,也就是像这样子吧。此情此景,就像是一场梦一般。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河边的这一晚,成千上万的萤火虫环绕着我们,它们轻灵地飞过,点点萤光散⼊四面八方,就像是流星金⾊的光芒划破夜幕。我想起歌里面唱,天神与他眷恋的人,站在星河之中,就像这一样华丽璀璨。 大单于遣了使者去告诉⽗王,说替我选定了一位夫婿,就是顾小五。⽗王正在月氏与中原之间左右为难,所以他立刻写了一些回信,请阿翁为我做主,主持婚事。⽗王的回信送到的时候,婚礼都已经开始了一半。 突厥的婚俗隆重而简单,十里连营宰杀了无数只肥羊,处处美酒飘香。这些⽇子以来,顾小五已经和突厥的贵族都成了朋友,突厥风气最敬重英雄,他先 ![]() 就在这个时候,却听到马蹄声急促,斥候连滚带爬地奔到了大单于坐下。 隔着热闹的人群,我看到大单于的眉⽑皱了起来,顾不得祭司还拉长強调唱着赞歌,我回头奔到大单于面前:“阿翁!” 大单于摸了摸我的头发,微笑着对我说:“没事,月氏王遣了些人来叫骂,我这便派兵去打发他们。” 顾小五不知何时也已经走到我的⾝后,他依着突厥的礼仪向大单于躬⾝点肩:“大单于,让我去吧。” “你?”大单于抬起眼来看了他一眼,“月氏王有五万人。”而且月氏王是久经沙场的宿将,而顾小五虽然箭法精妙,但是面对成千上万的敌人,只怕箭法再精妙也没有用处吧。 “那么大单于以逸待劳,遣三万骑兵 ![]() ![]() ![]() 大单于还在犹豫,赫失却说道:“中原的兵法不错,在路上就是他们带人打败了月氏人。” 大单于终于点了点头,对顾小五说道:“去吧,带回月氏将军的首级,作为你们婚礼祭祀天神的祭品。” 顾小五依照中原的礼节跪了一跪,说道:“愿天佑大单于!”他站起来的时候,看了我一眼,说道:“我去去就回。” 我心里十分担心,眼看着他转⾝朝外走去,连忙追上几步,将自己的 ![]() ![]() 按照婚礼的仪式,新人互换 ![]() ![]() ![]() 我拉着他的⾐袖,心中依依不舍。我想起很多事情,想起我在沙丘上等了三天三夜,就是为了等这个人;想起我从马上载下来,他救了我;想起那天晚上,他给我讲的故事;想起他杀了⽩眼狼王。还赢了赫失;我想起河边那些萤火虫,从那个时候,我就下定决心和他永不分离…但现在他要上阵杀敌,我不由得十分地牵挂起来。 他大约看见我眼中的神⾊,所以笑了笑,俯⾝摸了摸我的脸。他的手指微暖,不像是⽗王的手,更不像是阿翁的手,倒像是阿娘的手一般。我想他既然箭法这样精妙,为什么手上没有留下茧子呢? 我总是在莫名其妙的时候,想起这些微不⾜道的事情。他已经收回了手,三万人整队完毕,大单于遣出派兵的将军是我的大表兄,也就是大单于的孙子伊莫延。伊莫延笑着对我说:“妹妹,放心吧,我会照应好他。”突厥人惯于征战,将打仗看得如同吃饭一般简单。我很喜 ![]() ![]() 顾小五随在伊莫延的大纛之下,他也披上了突厥人的牛⽪盔甲,头盔将他的脸遮去大半,看我在人丛里找寻他的脸,他朝我又笑了笑,然后对我举起手挥了挥。我看到他 ![]() ![]() ![]() ![]() ![]() ![]() 阿渡见我一脸怅然地站在那里,忍不住对我打了个手势。我懂得她的意思,她是安慰我,他们一会儿就回来了。我点了点头,虽然月氏王有五万人,但皆是远来的疲兵,突厥的精兵以一挡十,三万⾜以 ![]() 烤羊在火山“滋滋”地响着,奴隶们献上马 ![]() ![]() 我却不知道,他们永远不会回来了。 很多很多年后,我在中原的史书上,看到关于这一天的记载。寥寥数语,几近平淡:“七月,太子承鄞亲⼊西域,联月氏诸国,以四十万大军袭突厥,突厥铁尔格达单于凶悍不降,死于 ![]() 关于那一天,我什么都已经不记得,只记得赫失临死之前,还紧紧攥着他的弓,他 ![]() 我看着黑庒庒的羽箭 ![]() ![]() 我腿上受了伤,阿渡⾝上也有好几处轻伤,可是她仍旧子套了刀子,将我护在了⾝后。我心中 ![]() ![]() 这时中原人马中有一骑逸出,阿渡挥着刀子就冲过去,可是那人只是轻轻巧巧地伸手一探,阿渡的刀子就“咣啷”一声掉在了地上。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人,这个人一定会妖术吧?不然怎么会使法术夺去阿渡的刀子,还令她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 阿渡对那人怒目而视,阿渡很少生气,可是我知道她是真的生气了。我拾起阿渡的刀,就朝着那人砍去。我已经红了眼,不论是谁,不管是谁,我都要杀了他! 那人也只是伸出手来,在我⾝上轻轻一点,我眼前一黑,顿时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过来的时候我脸朝下被驮在马背上,就像是一袋黍米,马蹄溅起的泥土不断地打在我脸上,可是我动弹不得。四面八方都是马蹄,无数条马腿此起彼伏,就像无数芨芨草被风吹动,我一阵炫目,不得不闭上眼睛。也不知过了多久,马终于停了下来,我被从马背上拎下来,可是我腿上的⽳道被封得太久, ![]() 地上铺着厚毡,这里一定是中原将军的营帐,是那位都护大人吗?我抬起头来,却看到了顾小五,无数突厥的勇士都已经战死,尤其是事先 ![]() ![]() 他不仅活着,而且换了中原的⾐衫,虽然并没有穿盔甲,文质彬彬得像是中原的书生一般,可是我知道,这样的帐篷绝不会是给书生住的。在他的周围有很多卫兵,而捉到我们的那个中原大将,竟然一进来就跪下来向顾小五行礼,中原将军⾝上的甲胄发出清脆的响声,这是中原最⾼的礼节,据说中原人只有见到最尊贵的人才会行这样的礼。我突然明⽩过来,顾小五,顾小五原来是中原的內应!是他,就是他引来了敌人的奇袭。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用尽全力向他啐去:“奷细!” 左右的卫兵大声呵斥着,有人踢在我的腿上,我腿一软重新滚倒在地上。我看到了都护大人,他也躬⾝朝顾小五行礼,他们都说着中原话,我一句也听不懂。顾小五并没有看我,都护大人对顾小五说了很多话,我看顾小五沉着脸,最后所有的人都退出了帐篷,顾小五拿着匕首,朝着我走过来。 我原以为他会杀了我,可是他却挑断了绑着我手的牛筋,对我说道:“委屈你了。” 我歪着头看着他,语气尽量平静:“顾小五,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替阿翁报仇。” “你这个叛徒,奷细。”我骂不出更难听的话,只得翻来覆去地这样骂他,他一点儿也不动怒生气,反倒对我笑了笑:“你要是觉得生气,便再骂上几句也好。” 我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这个人从我们的婚礼上走掉,领着三万突厥弟子去 ![]() 我终于骂得累了,蜷在那里只是想,他的心肠到底是什么样的铁石铸成。我筋疲力尽地看着他,说道:“你骗了我这么久,为什么现在不一刀杀了我呢?” 他瞧着我,好久好久都没有说话,又过了许久,突然转过脸去,望着门帘外透进来的 ![]() ![]() 傻事?我几乎想要放声大笑,这世上还有谁会比我更傻?我轻信了一个人,还差点嫁给他,这个人却是中原派来的奷细,我还一心以为他死在与月氏的 ![]()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人走进来,对顾小五说了句中原话。顾小五的脸⾊都变了,他抓起那柄细小的弯刀,撇下我快步走出帐外去。我筋疲力尽,伏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轻地扯动我的⾐衫,叫我的名字:“小枫!” 我回头一看,竟然是师傅,不由得大喜过望,抓着他的手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师傅对我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先带你走。” 他拔剑将帐篷割了一道口子,我们从帐后溜了出去。那里系着好几匹马,我们两个都上了马,正待要冲出营去,我突然想起来:“阿渡!还有阿渡!” “什么阿渡?” 我说:“赫失的妹妹阿渡,她一直护着我冲出来,我可不能抛下她。” 师傅没有办法,只得带着我折返回去找寻阿渡。我们在关俘虏的营地里找着了阿渡。可是却惊动了看守。师傅虽然剑术⾼明,可是陷在十里连营里,这场厮杀却是纠 ![]() 大营里的马厩,堆了无数⼲草作饲料,这一点起来,火势顿时熊熊难以收拾。军营中一片哗然大 ![]() ![]() 这样且战且退,一直退到了天亘山脚下,追兵却越来越多了。我看着那些追兵打着杏⻩的旗号,上面的中原字我并不认识,于是问师傅:“这些人都是安西都护府的?”中原在安西都护府屯有重兵,可是没想到他们打仗如此厉害。 师傅脸颊上溅了几滴⾎,他 ![]() 我问:“什么大功劳?” 师傅说道:“活捉你,便是一场大功劳了。” 我还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会这样重要。那些羽林军对我们穷追不舍,不停叫骂,有人还学了怪腔怪调的西凉话,说我们只会夹起尾巴逃走。若要是平时,我早就被 ![]() 天黑的时候我们逃⼊了天亘山中,大军不便上山,就驻在山脚下。我们从山石后俯瞰,山下燃着点点篝火,不远处蜿蜒一条火龙,却是大营中仍在不断有驰援而来。我终于问师傅:“顾小五是什么人?” “他 ![]() 我只猜到顾小五不是贩运茶叶的商贩,事变之后,我隐约觉得他应该是中原朝廷的将军,可是他又这样年轻。中原朝廷有名的将军不少,并没有听说过姓顾的将军。原来他 ![]() 我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笑。 我想起中原派来的使节,那时候使节是来替中原太子求亲的。可是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那时候我虽然对中原没有什么好感,可是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恨之⼊骨。 “他为什么要说自己姓顾?” 师傅犹豫了片刻,我还从来没有想过他也会犹豫,可是最后他还是告诉我实话:“因为他的⺟亲姓顾。” 我看着师傅,黑暗中其实什么都看不到,他的声音又低又缓:“不错,你早就知道我也姓顾,他的⺟亲淑妃,原是我的亲姑姑。所以我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人,陛下令他出塞西征,他却遣了我悄悄潜⼊西凉,替他作內应…” 我脑子里 ![]() ![]() 顾剑并没有答话,虽然在黑暗里,我似乎也能看见他 ![]() 我心中 ![]() 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滔滔不绝地咒骂着他,咒骂所有的中原人都是骗子。其实我心里明⽩,我恨的只是顾小五,他怎么可以这样待我。我从来没有这么強烈的痛恨,如果顾小五一剑杀了我倒好了,如果师傅不救我就好了,说不定我就早已经死了…我骂了很久,终于累了。我看着顾剑,冷嘲热讽: “你这次来救我,是不是什么擒什么纵…将来好到中原的皇帝那里去领赏?” 师傅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小枫,我确实是别有居心才认识你,从前我都是在骗你,可是…可是每次骗你的时候,我总觉得好生难过。 你 ![]() ![]() 是我帮着他杀死了那头恶狼,他的腿都被狼咬伤了,我对他说:殿下,这又是何必?其实我心里更鄙视我自己,我做的这一切,又是何必…我知道他杀了狼王,就是为了去再见你。我帮着他,其实就是把你往他怀里推…”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的神⾊凄楚,最后只是说:“小枫,是我对不住你。” 我没有说话,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对不住我,只有我对不住别人。 我对不住阿翁,我引狼⼊室,令阿翁信任顾小五,结果突厥全军覆灭。 我对不住赫失,如果不是我,他就不会死。 我对不住阿渡,如果不是我,她也不会受伤。 我对不住所育突厥人,他们都是我的亲人,我却为他们引来了无情的杀戮。 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对不住我,只除了顾小五…可是没有关系,我会杀了他,我总会有机会杀了他…我仰天看着头上的星星,以天神的名义起誓,我总有一天,会杀了他。 天明的时候我睡着了一小会儿,山下羯鼓的声音惊醒了我,我睁开眼睛,看到阿渡正跳起来。而顾剑脸⾊沉着,对阿渡说:“带公主走。” “我不走。”我倔強地说,“要死我们三个人死在一块儿。” “我去引开敌人,阿渡带着你走。”顾剑菗出剑来,语气平静,“李承鄞 ![]() 西凉! 我只差惊得跳起来,顾剑看着我,我张口结⾆:“他还想要去攻打西凉?” 顾剑笑了笑,说道:“对王者而言,这天下何时会有尽头?”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羯鼓“嗵嗵嗵”响过三遍,底下的中原人已经开始冲锋。顾剑对我说:“走吧!” 阿渡拉着我,她虽然受了轻伤,可是⾝手还十分灵活,她拉着我从山石上爬过去,我仓促地回过头,只看到顾剑站在山石的端顶,初晨的太 ![]() 我和阿渡在山间 ![]() 这时候已经到了八月间,因为开始下雪了。仿佛是夜一之间,天亘山就被铺天盖地的雪花笼罩,牧草枯⻩,处处冰霜。一下雪山间便再也蔵⾝不住,连羚羊也不再出来觅食。到了夜里,山风简直可以将人活活吹得冻死。中原的大军在下雪之前就应该撤走了,因为军队如果困在雪地里,粮草断绝的话将是十分可怕的事,领兵的将军不能不思量。我和阿渡又在山上蔵了两天,不再见有任何搜山的痕迹,便决定冒险下山。 我们的运气很好,下山后往南走了一整天,就遇上放牧的牧人。牧人煮化雪⽔给我们洗手洗脸,还煮了羊⾁给我们吃。我和阿渡两个都狼狈得像野人,我们在山间躲蔵了太久,一直都吃不 ![]() ![]() 我顾不得多想,温暖的羊 ![]() 一路上,我忧心如焚,唯恐自己迟了一步,唯恐西凉也被李承鄞攻陷,就像他们杀戮突厥一样。我们风雪兼程,在路上历经辛苦,终于赶到了西凉王城之外。 看到大巨的王城安然无恙,我不由得微微松了口气。城门仍旧洞开着,冬天来了,商队少了,守城的卫士缩在门洞里,裹着羊⽪袍子打盹。我和阿渡悄无声息地溜进了王城。 ![]() 整座宮殿似乎都在 ![]() 我顺着走廊往阿娘住的寝殿去,我一路小跑,只想早一点儿见到阿娘。 寝殿里没有点灯,不过宮里已经生了火,地毡上放着好几个大巨的火盆,我看到阿爹坐在火盆边,似乎低着头。 我轻轻地叫了声:“阿爹。” 阿爹⾝子猛然一颤,他慢慢地转过⾝来,看到是我,他的眼眶都红了:“孩子,你到哪里去了?” 我从来没有看过阿爹这个样子,我的眼眶也不由得一热,似乎満腹的委屈都要从眼睛底下流出来。我拉着阿爹的袖子,问他:“阿娘呢?” 阿爹的眼睛更红了,他的声音似乎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他说:“孩子,快逃,快点逃吧。” 我呆呆地看着他,阿渡跳起来子套她的刀。四面突然明亮起来,有无数人举着灯笼火炬涌了进来,为首的那个人我认识,我知道他是中原遣到西凉来求亲的使节,现在他神气活现,就像一只战胜的公 ![]() 这些人真是讨厌,我拉着阿爹的⾐袖,执着地问他:“阿娘呢?” 阿爹突然就流下眼泪。我从来没有见过阿爹流泪,我⾝子猛然一震。阿爹突然就子套 ![]() ![]() ![]() ![]() 他们…他们还闯到王宮里来,非要亲眼看到你⺟亲的尸体才甘心…这些人是凶手!是杀害你⺟亲的凶手…” ⽗王的声音仿佛喃喃的诅咒,在宮殿中“嗡嗡”地回 ![]() ![]() ![]() 阿娘!我的阿娘!我历经千辛万苦地回来,却再也见不到我的阿娘…我浑⾝发抖,指着那些人尖声呵斥:“李承鄞呢?他在哪里?他躲在哪里?” 没有人回答我,人丛中有人走出来,看装束似乎是中原的将军。他看着我,说道:“公主,西凉王神智不清,误杀中原使节,待见了殿下,臣自会向他澄清此事。还望公主镇定安详,不要伤了两国的体面。” 我认出这个将军来,就是他当初在草原上追上我和阿渡,夺走阿渡的刀,并且将我带到了中原大军的营地。他武功一定很好,我肯定不是他的对手。上次我可以从中原大营里逃出来,是因为师傅,这次师傅也不在了,还有谁能救我? 我说:“我要见李承鄞。” 那个中原将军说道:“西凉王已经答允将公主嫁与太子殿下,两国和亲。而太子殿下亦有诚意,亲自前来西域 ![]()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一涌而上,阿爹挥刀 ![]() 阿爹是真的神智昏聩,自从阿娘死后,据说他就是这样子,清醒一阵,糊涂一阵。清醒的时候就要去打杀那些中原人,糊涂的时候,又好似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我倒宁愿他永远糊涂下去,阿娘死了,⽗王的心也就死了。哥哥们皆被中原人软噤起来,宮里的女人们惶惶然,十分害怕,我倒还沉得住气。 还没有报仇,我怎么可以轻易去死? 我接受了中原的诏书,决定嫁给李承鄞。中原刚刚平定了突厥,他们急需在西域扶持新的势力,以免月氏坐大。而突厥虽亡,西域各部却更加混 ![]() 我换上中原送来的大红嫁⾐,在中原大军的护送下,缓缓东行。 一直行到天亘山脚下的时候,我才见到李承鄞。本来按照中原的规矩,未婚夫妇是不能够在婚前见面的,可是其实我们早就已经相识,而且现在是行军途中,诸事从简,所以在我的再三要求之下,李承鄞终于来到了我的营帐。仆从早就已经被屏退,帐篷里面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坐在毡毯之上,许久都没有说话。直到他要转⾝走开,我才对他说道:“你依我一件事情,我就死心塌地地嫁给你。” 他 ![]() “我要你替我捉一百只萤火虫。” 他背影僵直,终于缓缓转过⾝来,看我。我甚至对他笑了一笑:“顾小五,你肯不肯答应?” 他的眼睛还像那晚在河边,可是再无存温,从前种种都是虚幻的假象,我原本早已经心知肚明。而他呢?这样一直做戏,也早就累了吧。 “现在是冬天了,没有萤火虫了。”他终于开口,语气平静得像不曾有任何事情发生,“中原很好,有萤火虫,有漂亮的小鸟,有很好看的花,有精巧的房子,你会喜 ![]() 我凝睇着他,可是他却避开我的眼神。 我问:“你有没有真的喜 ![]() 他没有再说话,径直揭开帘子走出了帐篷。 外边的风卷起轻薄的雪花,一直吹进来,帐篷里本来生着火盆,黯淡的火苗被那雪风吹起来,摇了一摇,转瞬又熄灭。真是寒冷啊,这样的冬天。 我和阿渡是在夜半时分逃走的,李承鄞亲自率了三千轻骑追赶,我们逃进山间,可是他们一直紧追不舍。 天明时分,我和阿渡爬上了一片悬崖。 蔵在山间的时候,我们经常遇见狼群。自从⽩眼狼王被 ![]() ![]() ![]() 悬崖上的风吹得我的⾐裙猎猎作响,我站在崖边,霜风刮得我几乎睁不开眼睛。如果纵⾝一跳,这一切一切的烦恼,就会烟消云散。 李承鄞追了上来,我往后退了一步,中原领兵的将军担心我真的跳下去,我听到他大声说:“殿下,让臣去劝说公主吧。” 一路行来,中原话我也略懂了一些,我还知道了这个中原的将军姓裴,乃是李承鄞最为宠信的大将。可是现在裴将军却劝不住李承鄞,我看到李承鄞甩开缰绳下马,径直朝悬崖上攀来。 我也不阻他,静静地看着他爬上悬崖。山风如烟,崖下云雾缭绕,不知道到底有多深。他站在悬崖边,因为一路行得太急,他微微 ![]() 也许是雪风太烈,他的脸⾊显得十分苍⽩,大风卷起雪霰,吹打在脸上,隐隐作痛。我用手抹去脸上的雪⽔,他大约不知道对我说什么才好,所以只是沉默不语。我告诉他:“那是忘川。” “忘川之⽔,在于忘情…在我们西域有这样一个传说,也许你从来没有听说过:只要跳进忘川之中,便会忘记人世间的一切烦恼,脫胎换骨,重新做人。很神奇,可是天神就有这样的力量,神⽔可以让人遗忘痛苦,神⽔也可以让人遗忘烦恼,但是从来没有人能够从忘川之中活着回去,天神的眷顾,有时候亦是忍残…你以我的⽗兄来威胁我,我不能不答应嫁给你。”我甚至对他笑了笑,“可是,要生要死,却是由我自己做主的。” 他凝视着我的脸,却说道:“你若是敢轻举妄动,我就会让整个西凉替你陪葬。” “殿下不会的。”我安详地说,这是我第一次称呼他为殿下,也许亦是最后一次,“殿下有平定西域、一统天下的大志,任何事情都比不上殿下的千秋大业。突厥刚定,月氏強盛,殿下需要西凉来牵制月氏,也需要西凉来向各国显示殿下的 ![]() 李承鄞听闻我这样说,脸⾊微变,终于忍不住朝前走了一步,我却往后退了一步。我的⾜跟已经悬空,山崖下的风吹得我几 ![]() ![]() 李承鄞大惊,抢上来想要抓住我,可是他只抓住了我的袖子。我左手一扬,手中的利刃“嗤”一声割开⾐袖,我的半个⾝子已经凌空,他应变极快,菗出 ![]() ![]() ![]() ![]() ![]() ![]() ![]() ![]() ![]() ![]() 崖上的一切转瞬不见,只有那样清透的天…就像是风,托举着云,我却不断地从那些云端坠落。我整个⾝子翻滚着,我的脸变成朝下,天再也看不见,无穷无尽的风刺得我睁不开眼睛。阿渡告诉我说这底下就是忘川,可是忘川会是什么样子?是一潭碧青的⽔吗?还是能够永远呑噬人的深渊…虚空的绝望瞬间涌上,我想起阿娘,就这样去见她,或许真的好。我已经万念俱灰,这世上唯有阿娘最疼爱我…有人抓住了我的手,呼呼的风从耳边掠过,那人拉住了我,我们在风中急速向下坠落…他抱着我在风中旋转…他不断地想要抓住山壁上的石头,可是我们落势太快,纷 ![]() 他说:“小枫!”风从他的 ![]() 他说了一句中原话,我并没有听懂。 那是我记忆里的最后一句话,而也许他这样追随着我坠下,只为对我说这样一句,到底是什么,我已经无意想要知晓…我觉得欣慰而熨帖,我知道最后的刹那,我并不是孤独的一个人…沉重的⾝躯砸⼊⽔中,四面碧⽔围上来,像是无数柄寒冷的刀,割裂开我的肌肤。我却安然地放弃挣扎,任凭自己沉⼊那⽔底,如同婴儿归于⺟体,如同花儿坠⼊大地,那是最令人平静的归宿,我早已经心知肚明。 Www.UmOxS.C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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